戚尚坤挨了秦渊如一顿恶咒,本也火大,可被小丫头委婉一劝,三丈肺火被浇的干干净净,一点渣儿都没留下——转眼就带着寇二小姐欢欢喜喜地抓人去了。
三人都被哄着走了,念念也不端着,不动声色地向后挪挪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等着秦渊如吱声。
“——念”,秦渊如眨了眨眼,有点拎不清,他看着魂牵梦萦的一双杏眼美目,底气不算太足,“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秦肃”,念念唤了他一声,忽地想起自己仿若很久没这般喊过他,又补了一句,“秦肃。”
她第一声尾调轻扬,藏着点别扭的情绪,第二声却是十足的降调,肃字一落,秦渊如心里先堵了堵。
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半晌,秦渊如才道:“念念,你有什么要问我吗?”
念念不作声,手指搭在椅侧,轻轻敲了敲。秦渊如紧紧盯着那削葱般白皙的指尖,肋下不争气的隐隐作痛。
不动声色的垂头,他用自己刻意留出来的两捋须子遮起额角沁出的冷汗。
“秦肃,你来江陵做什么?”念念想了想,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问。
来娶媳妇呗,秦渊如有胆子想,可没胆子说,顿了下,挑了个最扯淡的:“我来查李霄安?”
听着这极明显的问句,念念差点被气乐,抿了抿唇,话音不算严厉:“查怀南王?广平王这是当上了哪的捕快?”
秦渊如闭眼瞎编:“就咱们江陵县衙,给我单支出来的队伍,专查李霄安。”
念念重生一世,脾气好了许多,顺着秦渊如的话茬子,尤为体贴:“那王爷跟民女说说,私离荆州,单枪匹马闯进江陵,又是怎么个想法?”
“嗐”,秦渊如夸张地叹口气,“小小荆州,怎能困得住一个秦肃?”
似是也觉得这话撂地显得他脸颇大,秦渊如有点羞赧,他仰脸,对着念念灿烂一笑。
“还是咱们江陵好,风好水好”,秦渊如往人跟前凑凑,小声叨叨,“…人更好。”
念念看着少年颇为清朗的笑容,忽地就想起来上一世初见时,他那阴森勉强的笑意——两载之差,会让一个人性格差距如此之大吗?
琢磨起这一世与少年相处的点滴,念念本一颗情动的心如今更是悸动不休,她端起冷掉的茶想抿口,却被眼尖的秦渊如一把拦下。
他掌背碰着透冷的茶盏,指尖似有似无地蹭过念念指骨,秦渊如一脸淡然:“冷掉了,我去给你换盏热的。”
秦渊如言出必行,不顾丫鬟总管冬梅不善的目光,亲自捧来茶壶,斟了多半杯,又不知道打哪变出一块糖丁模样的东西,当着人面投进了杯里。
冬梅偷偷道:“小姐,您跟小六说喜欢喝稍甜的茶了?”
念念看了她一眼:“未曾。”
“那就奇怪了,前些天二小姐跟我说,小六会沏花茶,我还以为是您吩咐他了,”冬梅道,“真是奇怪,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念念没作声,回想起自己琢磨的那些事,直觉得越发荒谬,却也越发可信。
秦渊如很快就端着那杯,从清苦茶半路出家成甜茶的盏回来了,他侧放于人手边,讨好道:“我自己做的花糖丁,你尝尝。”
念念敛眸,正看见杯中渐融的糖丁里裹了一朵桂花。
这月份,哪来的桂花?
见念念看他,秦渊如解释道:“糖铺子里有卖花干的,我买了泡开洗净,将糖煮了浇在花外边,就成这样了。”
“还有榆钱、梅花啥的,我都买了点“,秦渊如说着,将自己随身的荷包解下,里面用油纸包着十数块,“怕你平日里嫌茶苦,就随身带了几块。”
“…”,念念突然悟到点什么,眸光一飘,正对上秦渊如打早就拎来的小包袱上。
“哎呀,我给忘了!”秦渊如随着念念的眸动,也想起了自己的小包袱。
“我心思给这戚将军备点厚礼呢”,秦渊如一脸的痛心疾首,“都怪我,给忘了。”
闻言,念念又想起,方才渊如一见着戚尚坤,没两句话就犯病的模样,更觉得他这话是万般的不可信。
她微微颔首,示意秦渊如打开包袱给大家瞅瞅。
广平王确实是磨出来了,脸皮不薄,大大方方一开包袱,数十成百的黑炭模样的东西滴溜溜的往外滚。念念倚着的桌子不算小,竟然都盛不下,好几个掉在了地上。
念念:“……”
秦渊如坦荡荡:“本王好不容易下厨一次,他戚将军配有这个殊荣,共襄一下本王盛举。”
看着满满一桌子糊焦梆硬的失败品,念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指使着冬梅帮着一起捡捡,半晌才道:“秦肃,你就这么不喜欢戚尚坤?”
秦渊如点头如捣蒜。
念念挑了挑眉,突生了点坏心:“可惜啊…”
“可惜什么?”秦渊如赶紧问。
“没什么”,念念做了个落寞的神情,“罢了,罢了。”
秦渊如觉得自己又有点要发疯的趋势,他不动声色地一掐大腿,等着念念的下话。
而念念却好像是在测他什么似的,指尖沿着杯沿打转,慢悠悠地,“戚尚坤这人罢,总归还是个良婿,配我…”
秦渊如一双眸子登时狰狞起,黑白分明中又突出一点瞩目的血红,卡在眼尾,他指甲狠狠扣进掌心,手指前段无半点血色。他喉咙动了动,似有些干:“念念,别喜欢他,求…”
“配我妹妹,刚刚好”,念念半点指尖浸入茶水,勾起一点,一抬手,蹭在秦渊如睑下,将那抹泪痣擦了去,“别点痣了,我不喜欢。”
秦渊如动也没动。
念念莞尔一笑,“秦肃,勾起你那疯魔病的,到底是戚尚坤,还是…我?”
“那时,你在马车上躲我,到底是厌恶我,还是…”,念念一顿,语气极为平稳,“心悦我?”
秦渊如没有说话,他定定地看着面前女子,神情说不清的迷蒙。
念念舒颜:“这些日子,我总忧心你那波澜不休的思绪,时常想着这般做好不好,那般做好不好,但其实,渊如,是不是我在这里,你就会高兴一点呢?”
念念在上一世的时候,几乎没有与旁人说过这些剖白又试探的话——倒不是因为扭捏,她只是觉得,把自己一颗惴惴的心挂在嘴边,显得廉价,不矜贵,犹如皮影,若被人操控着。连对戚尚坤,都是直白且无畏的。
她一直认为,是自己生性如此落落大方,直到如今重生一世,那个叫秦肃的人,就这么守在自己眼前,她才蓦然惊觉,于秦肃,是不敢道清的情愫。
道不清,才会流连,心欢了,才故生怖。
那盏马车上折坏的徘徊花灯,几乎击溃了她的勇气,笃定的决然化作不合时宜的话,在她的唇齿间滞滚,浮来沉去——她什么都不敢再提。
可渊如,常日里的行事,处处透着温柔、体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
她想不透,或许是不敢想透,终于,百转千回的不甘让她略带尝试地开口。
“会高兴一点吗?”念念不想临阵脱逃。
秦渊如愣愣地看着她。
上一世念念被戚尚坤惹得愤懑难抑,却又下意识地替他填平江南事务的漏网,方山扣着安抚难民的饷,戚尚坤难以与他撕破脸,念念就亲自帮他给方山挖坑…念念似乎为戚尚坤做了许多,而她那时候曾问过他,会高兴一点吗?
从未。
念念的聪慧,赋予她及强大的能力,让她沉稳、从容,行事有条不紊,让人又艳羡,又忧心她会像汪水中月,一挥,忽地就消散了。
她有自己所在乎的,常以为事事替他料理好,就是顶顶的爱意——秦渊如也曾觉得,这就是世间最连城的东西了。
却也不是。
秦渊如连喘气都不会了。
首尾相连的试探说出口,念念只觉得心里是说不清的畅快,她轻扬头:“你若是高兴,就表现的愉悦一点,若是不爽,也大可以撒泼出来。”
念念弯了一双美目,“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要广平王觉得面上过得去,大可都使将出来。”
秦渊如摇摇头:“不使,总要给咱们寇府留些脸面的。”
念念笑颜如月:“多挣些就是了,不怕丢。”
秦渊如并未正面回答念念的忧虑,但他弯翘如钩的唇角却已给出了极为清晰的回答。
念念不愿再追迫他。
建元最深的这根隐刺上,不可能只有一个昭然若是的秘辛——念念叹笑,只觉得上一世的自己过分天真,竟笃信这反王会被自己牢牢缚住。
她都快比不上那写游记的浪人了。
思及此,念念补了一句:“渊如,你瞒着世人的,毋须瞒着我。”
这句话秦渊如倒是反应的很及时,“没什么瞒着的。”
念念点了点头。
秦渊如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脱出。
他确实没什么瞒着的,私练军队、造反、控制江南,这些事情早晚会步步公之于世,可他藏了整整一世的东西,又如何轻易托出呢?
名唤重劫的坏物,他一辈子难以脱逃的噩梦。
秦渊如笑了,唇角勾着人畜无害的角度。
——他这种自私又阴鸷的坏种,连下地狱都想拽着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