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秦渊如收拾妥帖,等在了门口。
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晡时急匆匆出去了一趟,赶在钱庄打烊前偷偷取了十几两银子出来,怕露馅儿还特地换成了碎银和铜板。
一大袋子丁零当啷的,被他绕着腰藏了一圈。
广平王重生,金钱方面属实是虎落平阳,他算了算,买一个制作精良、用料考究的花灯估摸着是一吊钱左右,一两银子能换两吊钱,怎么说他揣上的这些银钱,买十数个念念喜欢的花灯也是绰绰有余了。
秦渊如把心放到肚子里,翘首以盼着——
吱扭。
西厢门缓缓打开,寇念念着一身桃色衣裳走了出来。
这件小衣是寇爹送她的生辰礼,还是第一次穿。
桃色虽然占据了大部分,但袖口处却是绣上了几枝淡雅的兰花,手指微伸时更衬得白嫩有如削葱,也不是过于喧宾夺主的成衣,搭衬着念念刻意修饰的妆容,更显得她淡雅出众,气若幽兰。
但冬梅不在,她盘不了太过复杂的发髻,只能盘了个闲散又不失美感的单螺。她实在喜欢不起那些成套的金银首饰,就捻起一支轻盈的缨络坠插在螺中,随着一点微风小小舞动。
秦渊如不孚众望的看呆了。
他几曾何时见过这般仙子入凡尘的大场面,一直到寇念念手中的玉面罗扇挥到他面前了,他才堪堪扭转过神来。
“念念念念小姐,你就要这么去放花灯吗?”秦小六磕巴了一下。
“嗯”,寇念念轻轻扇了几下,扇子带起的小股风流过她颊侧,带起一点碎发轻动,露出一点羞赧的神色,“果然还是不好看么那我去换回来好了。”
“别,别”,秦渊如摸了摸鼻子,“特别好看,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不,仙女也比不上念念小姐的三分容姿。”
念念没忍住,扑哧一笑,用扇沿轻拍了拍他还搭在鼻尖上的手:“六哥哥这般会说话,都是同谁学的?”
她说话间故意靠近了秦渊如些许,少女身上独有的兰草般幽甜的香气散漫进他的鼻腔间。
既是他半生魂牵梦萦,又是他一世求而不得。
不同于小丫头赌输而得来的一句六哥哥,念念的这一声唤,直接酥进了他广平王这一世尚且少不经事的骨头缝里——秦渊如的脸颊十分丢人的涨红了。
他声如蚊蚋:“没学过,都是发自内心的,不骗你。”
念念了然地点点头。
看来渊如的喜好与上一世并无太大不同,那既然如此——
寇念念趁热打铁:“一会儿出去了,你莫在唤我小姐了,叫我念念就是。”
秦渊如空咂了一下嘴。
“我还唤你六哥哥。”
“如何呀,六哥哥?”
秦渊如好看的薄唇连咂都不会了。
华灯初上,寇念念带着秦渊如去到了江陵最繁华的街上。
这条街秦渊如也很熟悉。
如今的日子快到中元,一家家的小摊、门脸儿都堆满了样式各异的不同花灯。
俩人还没完全的走到街里,就已被沿途的街贩缠了个彻底。
“公子,给夫人买一盏小灯吧,你看这做工,都是我们顶好的大师傅做的,保您十年八年用不坏,而且我们实惠,里面可贵!”
“哎,公子,你看的这花样式可不普通,是从西域那面学来的,叫什么徘徊花,象征着您二人白头到老呐!快买上一盏送夫人吧。”
秦渊如一双灿若星辰的大眼贼似地左右乱瞄,终于趁人前行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下块碎银。
拎起灯起身便跑。
身边人蓦然走丢,寇念念正想回去查看几步,就看见秦渊如将一盏红色花灯牢牢护在怀中,含笑向自己走来。
他努力左晃右晃地避开蜂拥的人群,将自己挤回到她身边。
秦渊如笑的如朗月入怀,将灯杆递入到念念手中:“喜欢吗?那小贩可说是最后一盏了。”
手中花灯不似平常的小瓣花灯,花瓣偏大,一瓣一瓣卷携在一起,聚成了一朵确实动人的花样。
寇念念认得它,西域传来的,上一世渊如送了她一屋子,但等她想起来去看的时候,早已经几日过去。花在屋中枯成了将死之人的模样,一碰花瓣便窸窣地往下落,一点一点堆积成粘在鞋底的花泥。
她有些恼怒,却不知恼谁,在一众枯萎中摔门而走。
如今再见这花,寇念念很是珍惜,指尖点着每朵花瓣而行,随后也学着将其护在了怀中。
寇念念道:“我喜欢这花。”
她喜欢,秦渊如就高兴,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却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处蓦然传来:
“敢问这位兄台,这徘徊花灯是从何处买的?我也想买一盏。”
太阳毕竟落山了,街上花灯虽多,但隔得稍远些便容易看不清对方相貌,然而这熟悉声音的出现却让俩人几乎同时扭头看去。
即使被发暗的昏黄笼罩了个大概,来人俊美的面庞依旧可以清晰地出现在二人眼中,无为别的,只因上一世抵死的苦苦纠缠。
——戚尚坤。
秦渊如身形一闪,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挡在了念念面前。他妄想遮住念念看向那人的眸子,可他仍是迟来一刻。
寇念念早已经看到了他。
绝望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蔓延到秦渊如的整个胸腔,他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终究是故有阴错。
他知道此刻若是想强行带走念念,以她决绝的性子和对戚尚坤的那一眼情深,必定不会安心同自己走。
还没到八月底,明明还是很热的傍晚,秦渊如却觉得像是跌进了千丈深的冰窟里,手指缓缓在身侧握紧。
秦渊如眼前已经开始出现蜃景,他仿若正陷于一片沼泽之中,眼睁睁看着念念一点一点走出他的视线。
心被一寸寸的揪紧,秦渊如僵硬扭头,因为过度紧张,脖颈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秦渊如在等着,这一世,秦肃的死刑。
却听,寇念念道:“拐角那卖的,十两银子一个。”
秦渊如:“?”
戚尚坤:“哈?”
戚尚坤一张好看的俊脸拧成了麻花,连带着调门都提高了不少:“十两?!这小花灯要十两?!”
寇念念淡然的点了点头。
秦渊如和戚尚坤,一个甚是倒霉的前朝遗子,一个不会巴结的将军世家,都不太得皇帝的喜欢,以至于俩人从小都是穷着过得。
但秦渊如对钱财看的不紧,不管有钱没钱,花起钱来也颇为大方。
戚尚坤可不一样,薄薄的俸禄要养着全府,还得抚恤三军的将士,整个人的日常开销就是一个大写的吝啬鬼。
十两银子买一个花灯,戚将军能肉疼的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那就先别买了吧”,戚尚坤有些为难地看向跟在身边的人,正是他的狗头军师,沈东流。
“东流啊,十两银子!能买十几只肉羊给兄弟们开荤呢。”
沈东流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但他得替自家的穷鬼将军找补面子,忙对着寇念念和秦渊如拱手道:“多谢两位,我们再去别地儿看看。”
秦渊如好想、好想、好想怼上吝啬狗贼几句,但他怕毁了自己在念念心里的形象,微张了张的唇瓣又紧紧闭在了一起。
却又听,寇念念道:“连个十两的花灯都买不起,逛什么逛。”
“你…”,沈东流眉头皱起,“看在你是个娇弱女子的份上,我不与你争辩…”
“那你买一个我看看”,寇念念继续。
沈东流看向了戚尚坤,戚尚坤望向了天。
寇念念冷笑出声:“也是,我寇念念喜欢的东西,你们这些穷鬼可肖想不起。”
寇念念?江南寇家?
戚尚坤和沈东流对视了一眼。
戚尚坤摸了摸下巴,带着点审视的目光道:“寇念念?我可没听说过。”
戚尚坤略带着瞧不起的目光像是惹恼了寇念念。
她怒极反笑,柳眉倒竖:“我寇念念的名号都不知道,果真是穷乡僻壤来的土包子……怀南王总知道吧,李霄安殿下那可是我寇府的座上宾,如果就歇在我寇府对角的奚云楼里,你们若是惹恼了我,定要判你们一个死罪!”
戚尚坤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还不着痕迹地撞了撞沈东流的肩膀。
意思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这次下江南,本是为了调查官银屡屡失窃的案子,但越查越深,最后竟查到了怀南王李霄安头上。
戚尚坤估摸着李霄安是准备逼宫造反。
现在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太子治国的水平还不太够,几个皇子都在蠢蠢欲动,但像李霄安这么肆无忌惮的还是头一个。
所以,他和狗头军师与戚家军断结,提早三月来到江南,就是想摸清李霄安的行踪,但李霄安在江南几城的狡窟众多,他和沈东流次次扑空。
到江陵来,也是有人传来线报。
却没成想,来江陵的第一天就碰上这么个嚣张跋扈的傻姑娘,把李霄安的老底透了个干净。
沈东流喜上眉梢,也没忘接着配合演道:“哎哟,你说我俩这不是作死了,姑奶奶,您可大人别记小人过啊!”
见他俩服软,寇念念也不再多做纠缠,扬了扬下巴:“滚吧,两个穷鬼。”
穷鬼们欢欢喜喜的撤了。
半挡在寇念念身前的秦渊如这才有些嘶哑的开口:“念念…刚才……”
寇念念的脸腾就红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刚才矫揉造作的样子被她的渊如看见了!渊如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她是个跋扈的坏女人,会不会讨厌她?
寇念念的心砰砰跳,小心翼翼解释道:“刚才我……我平常不是那样的,刚才是特殊情况,我……”
“太好了”秦渊如转身,他没直视向寇念念的眸子,只低垂着眼:“太好了念念,你没有……喜欢他。”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含糊不清,除了他没人听到。
寇念念却下意识以为,秦渊如是在担心自己会把花灯让出去,紧忙解释道:“没有没有。”
“嗯。”
秦渊如偏头,一滴眼泪竟顺着他精致的颌线缓缓滑落。
他以为这滴泪无人察觉,但始终凝视着他所有情绪的寇念念,看见了。
念念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