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阳光穿过窗棱,碎成点点光斑,胡乱的散落在殿内。偶尔几缕照在了归长虹的侧脸上,为她原本面无表情的神色添上一抹温度。
此时,归长虹正坐在归长径的床头,她捧着自己随手从归长径书架上拿起的书,不紧不慢地替对方读了起来。
她那平淡又慢悠悠的语调,若一双无形的手,一点点地抚去了归长径内心的躁动,以及发病那日的见闻给她带来的阴霾和恐惧。
沐浴在阳光的温暖之中,久违的宁静涌上归长径的心头。若之前她仿佛是狂风暴雨中前行的孤舟,现在她便仿佛置身于沙滩之上,而那海边的浪花伴随着暖阳与微风,轻柔地舔舐着她的皮肤,让她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她强忍着睡意,恋恋不舍地盯着归长虹在阳光之下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而她藏在锦被下的手则无意识地描摹起对方的眉眼。
她的长虹,真的很温柔啊。
“富家女柳氏不堪书生清贫,离家出走。而那书生寒窗苦读,终金榜题名。怎料,一朝得势后,柳氏竟重新出现在了家中……[1]”
说着,莫名的熟悉感让归长虹猛地止住了声音,她尝试去捕捉起那转瞬即逝的灵感,却一无所获。那来自潜意识的提示和即视感宛若指尖的沙粒,她想方设法将其握紧,但最终依旧只能看着它从指缝中流失坠落。
别皱眉,长虹。
其实她早就听不见那些绝望的哀嚎了,只是因为舍不得长虹的声音和关注,所以这几日才借着养病缠着她中午念书。但她并不希望长虹会因此而不开心。
归长径将手从温暖的被子中伸出,她隔空抚摸着归长虹的眉峰,似是想将其抚平般:“长虹不喜欢柳氏吗?”
大病初愈让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无力,而她却表现得像是乍然被人投以玉米的仓鼠般,一边努力地伸出粉嫩的爪子来讨好对方,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说完,她便蹙着眉回忆起书中的剧情,而她的手则轻轻地搭在了归长虹的衣摆,
她刚光着享受长虹的声音了,以至于有些回忆不起话里的内容了,但好在这些话本都是她看过的。
她偷瞄了一眼话本的封页,而后凭借着那残存的印象,斟酌着说:“柳氏于危难之中将人抛弃,却又在对方功成名就之时回头,确实有些不讨喜了。”
但与其说柳氏的表现让她觉得不喜,倒不如说是柳氏让长虹不高兴一事让她更为介意。
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谨慎后,归长虹合上了手中的书,将其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她将手盖在了归长径的手背,摇头安抚道,
“不,我并非觉得嫌贫爱富是她的错。追求更好的生活本没有错,但她不应该将希望寄托于他人之上。又或者说,她不应该回头。人们崇拜强者,她落到被人指责的地方只不过是因为书生离开她后功成名就,而她却没有。”
她仿佛是个没有感情的看客,理智的剖析着书中柳氏的做法,分析着对方那违背了大众意义上的道德要求的行为。
而归长径作为唯一的听者,她并未觉得长虹话语中对主流价值观的叛逆有什么问题,甚至于她下意识地顺着长虹的话语继续思考了下去。
因为历史上皇女登基和皇子登基的次数近乎对半开,所以朝堂上的女官身居高位者完全不在少数,连顾蔚君在嫁给归哲成之前都是战场上赫赫有名的女将。
所以若换做是柳氏在离开书生后,主动考取功名,继而活得风生水起,而书生才是那个落魄者,或许人们只会指责书生拖累了柳氏吧。
又或者,即便她一事无成,但倘若她能坚持自己最初的选择,与书生划清界限,从此他贫富贵贱都与她无关,或许还会有人佩服她的坚持与敢爱敢恨吧?[2]
但尽管长虹觉得柳氏不应想着依靠他人,她仍希望她有时也能多依靠一下她这个做姐姐的。
她想告诉长虹,人是习惯群居的,所以偶尔的示弱也是可以被原谅的。所以她极力回忆起书中的结局,希望能借着柳氏的故事,找到任何能向长虹证明的证据。
半晌,归长径终于想起了柳氏最后的结局:“但她重回到书生身边后,又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啊。即使这样,长虹也觉得不应该回去吗?”
归长虹并没有像对方所想的那般因此而动容。
故事只是传达作者思想的载体,书中的人物不过是将作者表达出来的工具,而她也不过是一个借此来表达自己的想法的人而已,所以无论柳氏回去以后的生活究竟如何,是破镜重圆,还是终成怨偶,都无所谓。
但倘若归长径问起,她依旧会选择实话实说。
想着,归长虹评价道,“后悔不过是对过去的人生抉择的背叛,除了浪费时光、落人口舌外,毫无意义。既然选择了一条路,就应当抱有走到底的觉悟。”
“不愧是长虹啊……”归长径喃喃道。
永远那么坚定,又那么耀眼。
她被扣住的手指微微动弹,似是想反握回去,但最终她只是似叹非叹地问:“所以长虹又是因何而皱眉呢?”
闻言,归长虹本想摇头敷衍过去,但在那穷根究底的目光下,她意识到若是不给出一个理由,对方恐怕不会心安。
因而她微微垂下头,俯视着归长径的眼睛反问道,“皇姐,神灵能从人族信仰中获得力量,那人呢?”
虽完全不明白长虹为何能从书生和柳氏思考到神灵和人族,但纵使归长径双眼难掩迷茫,她仍不假思索地回答:“人能获得真神的庇护,这是先祖和真神做下的约定。”
祭文和先祖约定是刻在了每一个人族骨子里的东西,甚至于每个人牙牙学语时,在学会叫父母之前,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真神”。所以即使长虹并没有那么尊敬真神,但以她的记性,她不可能不记得。
想着,归长径忍不住追问道,“长虹为何突然想问这个?”
“我在思考人族存在的意义……”
归长虹边说着,边习惯性的用指尖轻磕着桌面,但在感受到指腹柔软的触感后,她随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而轻咳了两声:“魔族靠食人族血肉增长力量,神族需要人族信仰,他们其实并没有敌对的理由。”
伴随着归长虹的声音,归长径的身体逐渐紧绷了起来,她的直觉在警告她,长虹或许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但即便如此,她仍坚持询问道,“所以长虹的意思是?”
“我想造神。”
准确的来说,她想造一把属于人族自己的武器,一把拥有神的力量,但又保持着人心的武器。
即便是说出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打算,归长虹的表情依旧冷静到近乎冷漠,她就像是端坐于云端的棋手,垂眼望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并将其视为指尖博弈的工具。
但归长径并没有被她那异于常人的表现吓退半分。她的神色间不见任何对造神这一想法的质疑,仿佛她刚才不过是听到了一个稀疏平常的讨论,甚至可能还没有长虹和她说今晚想吃什么般来得让她关心不已。
窃取真神的力量?这是何等疯狂的念头。又或者说,妄图以人之身动摇神的根基,这是何等的狂妄自大。
若是换做其他任何人在归长径身边提起,她都只会觉得对方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但提出人偏偏是长虹。
长虹是不一样的,因为长虹是不会出错的。
因而,不过一瞬,归长径便将所有的杂念抛之脑后,她甚至没有去问对方的计划,更没有去思考这提议背后需要付出的代价。
相反,在意识到这或许是她与长虹之间的突破点后,她的灵魂便忍不住因此而颤栗。
她猛地起身,反手握住了归长虹的手。十指相扣间,归长径将另一只手盖了上去,将那体温偏低的手掌紧紧地压在了手心
而在归长虹不明所以的表情中,她像是护着一个绝世珍宝般,将其压向了心间。
她一边感受着自己手背下那好似即将蹦出胸膛的心跳,一边若祭神礼上祈祷般,虔诚地说道,“那我就做长虹的第一个信徒好了。”
归长径很早就意识到了人与人是不同的,无论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还是后天形成的思维和才能。
就好比她自己。她既没有皇兄那样的能力,能与长虹一同处理政务,也无法给长虹提出任何建议。甚至于长虹心中的世界,于她而言,都宛若是那祭文中的神国。她心向往之,却无法企及。
她犹如徘徊在殿外的孤魂,即使殿中的主人对她毫不设防,她却始终找不到殿外的大门。
所以,如果这是长虹希望的话,她就会去做,就像过去无数次听从她的建议般。
不问缘由,只要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