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第几波巡查的侍卫匆匆而过,也不知更声敲响了几回。
云成从睡梦中醒来,发觉灯已经熄了。
赵宸贺单手搂着他,睡得正沉。
云成缓了片刻,撑身坐起来,伸手去床下摸自己的衣服。
赵宸贺动了一下,也跟着醒了:“……做什么?”
“你继续睡吧。”云成似乎怕吵醒他,小声地说,“我回家了。”
他轻拍他的手,示意松开。
他骨肉匀停,手感好摸,又太暖了,赵宸贺不想撒手。
“在哪里睡不是睡,正好明天一道上朝。”
“我官服还在家。”云成说。
他后腰肌肤滑不留手,赵宸贺忍不住揣摩了两下:“先绕回去换官服,耽误不了时间。”
云成沉默片刻,开始穿衣服。
赵宸贺在黑暗中看着他的动作,窗幔遮光,隐约流入薄光几缕,相较之下,听到的比看到的更多。
“太无情了吧,云成。”他手上搭着他的衣角,触感微凉,“睡完就走。”
云成摸索着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穿鞋,想了想说:“你如果觉得不行,那我们往后就不来往了。”
赵宸贺记起了他们之间的“交易”。
“不成。”他回绝掉,然后问,“下次准备什么时候找我?”
云成发泄完之后神清气爽,觉得自己近期都不会再来了。但他还是说:“这我们可以商量。”
他起身要走,两步之后腰间一紧,被赵宸贺拽住了腰封上的纱带。
厚重的窗幔被纱带挡开一隙,银银的月光照进去,叩在赵宸贺手上。
云成看着那光,恻隐之心来不及动,就转开了头。
“我要走了。”他拉了拉那衣带。
赵宸贺想把他拉回来,念头刚起,就听云成道:“吵醒你了,改天请你吃饭。”
赵宸贺不爽的不是被吵醒:“改天是哪天?”
“等户部的事情忙完。”云成解释道:“秋收结束了,每日开库清点数目登记,还要负责支出,太忙了。”
当时把他安排去户部还是赵宸贺的主意,原本是想让他忙起来没办法瞎跑,却不想现在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了。
云成又拉了拉那衣带,还是拉不动,于是他伸手去解。
赵宸贺松了松手:“要不我给你换个地儿,刑部怎么样?”
“还是户部吧。”云成三两下解开纱带,扔给他,转身走向窗边:“廷尉大人,再见。”
没了腰带的束缚,兜风的衣袍在他跃起的时刻向后鼓动,随着他凌乱地从窗口一跃而下,滞后的衣角犹如一身风,飞快的掠走了。
赵宸贺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
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了,月晖毫无阻隔的打在窗棱上,像覆盖着一层薄霜。
搭在床侧的手向下探,赵宸贺摸到了暗盒。那里面有云成的刀。
他没跟自己讨要,赵宸贺心想,他不是专门来要刀的。
这令他的心情转好稍稍,他举起手中的纱带,看了片刻后放在鼻尖下轻轻嗅,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云成到家之后睡了个回笼觉。他在微亮的天色中醒来,抻了抻酸软的双臂,余光看到雀回来了。
昨夜阖上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半道窄缝,恰好够它钻进来,此刻正站在桌边的小碟子里饮水。
云成坐起身,吹了声口哨,雀歪头望过来,随口飞到他伸出来的手上。
他从雀身上取下小筒,从里头倒出纸条。打开一看,上头明白写着:不要答应,从旁突破。
云成把纸团成一个球,困倦而苦恼地托着腮想:这怎么办,觉都睡过两次了。
清晨浓雾湿重,他在卯时一刻抵达大殿,殿外已经站了约有一半人数。
早已抵达的沈少府转头同他对视一眼,两人各自别过,像素未相识。
云成环视周遭,想不到久不曾露面的三哥会在这个天出来。
李升垣也远远地看到了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来。
“十二弟。”他掩嘴咳嗽数声,清了两次嗓子,勉强喘匀呼吸,说,“听人说,我给你派过去的仆人,没了几个。”
“啊。”云成作势回想,“应该是,具体情况我不太了解,我回家问一下管家。”
李升垣吃惊地问:“现在你家中是管家做主吗?”
云成点点头,反问他:“三哥家中不是管家做主吗?”
李升垣诧异了一瞬,然后敛掉神色,继续好奇的问他:“听说你的管家是……”
他想了想,许是在想名字。云成也不提醒,专等着他。
“嗯,叫秋韵,模样挺漂亮的一个婢女。”李升垣打量着他的神色说。
云成像没发觉他探究的目光:“我没多想。只觉得既然她是三哥派给我的人,我总得好好待,不能叫她受委屈。”
李升垣悄悄松了口气,刚要张嘴,赵宸贺从几步之外路过。他先是看了云成一个遍,到了跟前才停下脚步。
“呀,三爷能出门了。”他视线在李升垣短暂的停留,随口问,“两位聊家事呢?”
李升垣似乎有些怕他,同他打招呼的时候姿态拘谨勉强:“托廷尉的福。”
“不敢当。”赵宸贺道,“还是托皇上的福吧。”
李升垣脸色有些难看。他本来脸颊干红,应是病没好彻底。现在唇色也跟着苍白下去,看起来更加虚弱。
“不是什么大事。”云成看他今日格外顺眼,说话的姿态也跟着随意起来:“三哥问我家仆怎么变少了。”
赵宸贺饶有兴致地问:“三爷这么关心别人家的家仆吗?”
李升垣额间出了汗:“十二弟说得对,不是什么大事。”他转动脚头,有些心绪不安,“既然是十二弟的家仆,那你自己做主就是了。”
云成朝他微笑着低了低头。
李升垣走的很快,云成这才撩起眼皮,看他笨重的背影逐渐远去。
赵宸贺昨晚又被嫖了,但心情尚算可以。
他们并肩站在旁边,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他就要伸手揽云成:“别搭理他,皇上不喜欢沈欢这个堂弟,也不见得就喜欢自己同父异母的这个弟弟。”
“噢。”云成躲开他越界的袖口,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赵宸贺没凑过去,只看着他,云成说:“廷尉大人该去第一个守着了,待会儿皇上要到了。”
赵宸贺眺望远方,不见御撵踪迹,倒是福有禄抄着手低着头匆忙往这边赶。
“我的刀什么时候还给我?”云成说,他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福有禄,弧度圆润的眼角缓缓压低,轻声道,“出什么事了?”
“我没说不给你。”赵宸贺说,“你之前没有跟我要。”
福有禄到了跟前,秋风吹得他衣摆袖口滚成一团,五官也紧巴巴的,拉着嗓子喊:“皇上早起不适,今日不朝。”
御史台率先有人问:“公公,皇上现下如何了?”
“御医正在会诊。”福有禄朝着众人弯腰,“传皇上口谕,请刑、工、户、吏四部人员,带好议事章,去万年殿面圣。”
万年殿处在勤政殿和后宫之间的桥梁上,一般天昌帝会在公务多、身体或者心情烦闷的时候歇在那里,林林总总加起来,倒比去后宫的时候还多。
大殿前站着的官员互相对视,有一部分已经退下去,朝宫外走,剩下的则在清点要留下的人员。
云成官职不高,户部还轮不到他当家,然而他也跟着留下来,一道去往万年殿。户部尚书看了他几眼,又瞥见福有禄对他的殷勤劲儿,默许不言。
福有禄最先带着他进殿,朝里头轻声的禀告:“皇上,十二爷来了。”
云成听见小孩子隐约抽泣的声音,随后是天昌帝的声音:“云成进来。”
云成走进内室,朝着他行礼,关心道:“皇兄昨日还好好的,御医怎么说?”
“寻常风寒。”天昌帝唤人给他搬了凳子,对着趴在桌上写字的男孩儿道:“不许再哭了。这是你十二叔,景复,叫人。”
男孩儿打量云成,云成也打量他,听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十二叔。”
“这是大皇子?”云成笑起来,没坐在凳子上,反而去榻边看他写得字,“年少大成,比我写字好。”
天昌帝本来还绷着脸,闻言也跟着笑起来,半晌道:“难为你这么夸他,除了贪玩,其他一概不喜欢。”
“男孩儿,是爱玩闹的年纪。”
大宫女端着汤碗进来,天昌帝只看了一眼,就烦躁地别开了头。
云成看到他脖子上的旧疤,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
大宫女把冒着热气的药碗放在榻上支着的方桌上,无声地退了出去。
天昌帝叹息一声,端起碗来皱眉一气喝了。
药下去得快,他热气上来得也快,天昌帝松领口的时候,手指碰到了脖子上的疤痕。
他一顿,看了一眼正坐在一旁看着男孩儿写字的云成。
云成专注的看,偶尔还心无旁骛地笑一笑,整个人不见一丝拘谨,非常的舒展自然。
“云成。”天昌帝突然唤他。
云成转头去看他,只见他神色颓然,整个人无力的倚靠着软塌,唇色灰败难看。
“咱们忠勤王府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天昌帝轻声说。
云成没有说话。
天昌帝似乎也没真的想听他的回答,这难得的温情一幕,不知碰到他心底哪一处沼泽,以至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当中。
“父王当年不满太上皇这个侄子登基,发动了宫变。”他声音变得很迟,也更加的无力,偶尔看一眼垂头写字的儿子,更多的时候则看着虚空之中,“但是失败了。太上皇依然如期登基,而后父亲身死,旧王府改为忠勤王府,由我承袭爵位。”
云成静静听着,小皇子也停下手中的笔。
天昌帝继续说:“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父王要发动宫变,当一个一世清闲的王爷难道不好吗?”
云成刹那之间转过许多念头,无人发现他深埋在官服之中的腕间紧绷,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出什么异常来,在此情景下,更像是脱口而出:“可能是我从小没有在王府长大,觉得当个清闲王爷挺好的。”
天昌帝眼神一转,低垂的眼皮敛去神色,唇边露出一个笑容来:“等景复长大,有我们兄弟享清福的时候。”
云成被他敲打了,倒真跟着迟疑了一下。
天昌帝眯起眼:“有话说?”
“有一点。”云成迟疑了一下,抬起头,慢吞吞道,“有人同我说,在来京路上刺杀我的人……”
他抬了一下薄而轻的眼皮,低低地说:“是大内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