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表面不动声色,说:“现在京中三足鼎立,没了沈少府,恐怕朝中局势会动荡。”
赵宸贺本来坐得很安稳,听见这话眼角一跳。
京中三足鼎立这事,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不说出口。
朝臣们都长着一副假脸一张假嘴,不管是官场还是私下都再三谨言慎行,各个犹如一团憋心堵肺的棉花。
他太直接了。
天昌帝轻轻地按揉眉心。
“不过也没事。”云成反应敏捷,轻快地说:“鼎立立的是皇兄的根本,只要有皇兄在,天下就会安定。”
天昌帝按揉的动作逐渐缓慢,最后停下来:“京中三足,宸贺不必说,他一直在替朕做事。忠勤王府有你和老二也勉强够得上,将军府算个什么东西。”
云成静静听着,状有所思。
赵宸贺看了他一眼,跟着说:“将军府当年还算势盛,只是沈老将军无子,后又抚养了高祖皇帝的私生子。”
云成望着他。
那眼神让赵宸贺一顿,继而不着痕迹的放低了声音,朝他解释道:“当时已被立为太子的太上皇不喜沈少府,这才与将军府离心。”
云成眼中情景生动的一晃,点了点头。
赵宸贺把视线收回,余光却还在:“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好,反正沈少府入不了玉碟,算不得皇家人。”
天昌帝脸色略有好转,肩上披着那方在朝会上惹了祸的轻裘将他凭空按下去了一截,看起来有些单薄。
“朕登基一年。”他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出神,深埋于领口之下的脖颈因为咳嗽的缘故露出来一截陈年旧疤,在这季节里格外的应景而狰狞。
“朝中重迎太上皇理政的声音从未断绝。”他叹息着收回视线,明黄色的领口将伤疤重新埋起,“可见朕这个皇帝当的不称职。”
坐在一侧的两人一同起身,赵宸贺余光里看到云成正在看他,那视线纯粹地令人无法忍受。
他忽略不了。
“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朝堂是皇上的朝堂,若是真有此话,该抄家灭族。”赵宸贺听见自己说。
天昌帝从哀思中回过神,唇色比上朝时刻更加苍白了。
“哪能真的那样。”他说,“今日冒险处置了季择林,明日还不知御史台要怎样闹腾。”
“随他们啊。”云成垂手而立,弯刀一般的手腕隐没在宽大的袖口中,“圣旨已发,木已成舟。”
天昌帝久久不语,大宫女无声的进来,将他肩上的轻裘往上提了提,围得更严实了些。
天昌帝靠着软垫呼出一口气,陷入沉思中。
云成站在原地没动,旁边挨着赵宸贺。两人官服在光影下叠压了几道,地上的影子仿佛正在纠缠。
“太上皇不喜沈少府,能跟将军府离心。”云成轻轻地说:“皇兄不喜沈少府,也能处置了他。季大人就是前车之鉴,一步一步来嘛。朝堂总归姓李,不姓沈。”
天昌帝视线定在他身上久久不动,那一瞬间不仅闪过了讶异和欣赏,更多的则是意外。
好像一块顺眼圆润的鹅卵石身上轻薄的苔藓被雨水冲刷,露出其中晶莹的端倪,才发现这里头竟然嵌着一块玉。
云成不近不疏,礼貌地笑了笑。
赵宸贺的眼神险些拔不出来。
从朝会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云成并不是单纯的胆大,他敢在一座结实的堡垒中大刀阔斧,但不会伤及四壁。
他善用“巧劲”。
就像他的刀法一样。
云成从勤政殿出来后远远地看到一抹身影跪在大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那单薄的、消瘦的后背,弱不禁风的肩膀和被风吹乱的头发不知想到了什么,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身。
“在看什么?”赵宸贺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过去,只看到沈欢跪在大殿外宽阔坚硬的地板上,俯身写字。
“没什么。”云成回神,抬步往前走,与那背影背道而驰。
赵宸贺也转过头:“远离沈少府,那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情。”
云成不答,算是默认。
赵宸贺察觉他心情比之前低落,若有所思的跟在他身后。
出了宫门,云成不发一语向南面转去,赵宸贺叫住他:“中午一起吃个饭吗?”
云成微偏头,眼中的不解和疑惑被他下意识地掩饰掉。
“不了,”他说,“今日户部事要做秋账,应当很忙。”
赵宸贺想了想:“那一起吃晚饭?”
云成抿了抿唇。长睫低压,眯起眼看他。
赵宸贺站在阳光下,侧脸金灿灿,鼻梁比平日还有挺拔流畅:“宵禁以后来也行,给你讲点事。”
深秋的太阳不单是热,站一会儿就觉得头顶灼人。
云成习惯站在阴影里,这阳光另他不适,也有些烦躁。
“嗯。”他心里发慌,想赶快离开,“看几时能忙完。”
赵宸贺松了口气。
“那我去了。”云成指一指前方,礼貌地说:“再见。”
赵宸贺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一下,终是没动:“晚上见。”
·
罪责书因为重点不在内容,而在于敲打,因此沈欢把姿态放到最低,干脆跪在大殿外抄。
大概到晌午的时候,福有禄过来传话,让他回家。
他没动身,在秋风萧瑟的天气里继续抄。
黄昏时刻,福有禄又来了,带着被传召进宫问话的陈太尉。
“传皇上口谕,”福有禄说,“沈少府一定要跪的话,就去宫门口跪。”
沈欢顺从的停下写字的手,甚至没有看福有禄一眼,一手提着书和纸,一手捏着笔,踉跄的起身。
陈太尉皱了皱眉,伸手要扶他,被他侧身躲开了。
他自顾慢慢朝外走去,福有禄提心吊胆的看看他,又去看身旁的陈太尉。
陈太尉盯着那背影的视线很复杂,半晌道:“由他去吧。”
“哎。”福有禄应声:“白霜都晒化了,太尉大人出宫时小心脚下。”
陈太尉仍旧盯着那孤零的背影,说话的时候夹带着从勤政殿带出来的温暖白气:“多谢公公提醒。”
他踏上那背影离开的路,到了宫门口,果然见他面对着宫门跪在正中央。
陈太尉站在他面前,看他低垂着眉眼旁若无人的抄书。
他身量足,宽大飘逸的官服也掩盖不了一身因为奋勇杀敌而锻炼出来的强健肌肉。那双结实的腿堂而皇之站在面前,阴影拉的很长。
沈欢拽着纸挪了个地方抄,躲开那阴影。
陈太尉只能蹲下身,可是他太高了,就算蹲着也看不到沈欢的表情。
于是他也跟着跪下去。
沈欢写字的手一停,眼神动动,移到他官服之下露出一角的靴子上。
这靴子还是他送的。
陈太尉很喜欢,但是不常穿。
“抱歉,陈阔。”沈欢扯了扯唇角,“今天没能一起吃午饭。”
陈阔盯着他双眼,锐利的近乎审视:“为什么不把错推到我身上来?”
“推不动啊。”沈欢叹息,尾音长而无力,“皇上单独宣你进宫,斥责你了吗?”
陈阔沉默不语。
“有无惩罚?”沈欢说话很慢,声音也不高:“扣你月俸了没有,让你禁足了吗,罚你抄罪责书了吗?”
陈阔无言看着他。
“你看啊。”沈欢不知何意地凉笑了下,有点凉,“‘朝中有双尉,无人敢动之’。”
夕阳西下,沈欢的影子缓缓搭到了宫墙边。
“你该走了。”沈欢对着那暗红的墙发出一声嘲笑,“皇上不是太上皇,没有伴读的交情,不会太纵容你。”
他面对着宫门,陈阔则光明正大的看着他,像看着易碎的瓷器:“陈家根基深,皇上哪怕为了名誉,也不会将太上皇在位时的老臣赶尽杀绝。”
许是他眼中的不忍和疼惜太过,以至于连沈欢都要侧目。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说,“我恶心。”
云成在户部对了一天的账,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山,远处仅留下橙白的天边。
穿过长街,路过宫门的时候,他看到了跪在地上写字的人。
同行的官员小声的说:“那是谁,怎么看起来有点像沈少府,上午还跪在大殿外头,怎么出来了。”
另一位立刻嘘了一声,严谨的摇了摇首。
二人一起低下头,匆匆路过。
云成停下脚步,跟在此时抬起头来的沈欢对视。
“要回家了?”沈欢温和问。
他声音偏低,跟他本身给人的感觉一样,寡淡而无害。
云成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快要宵禁了。”他也问,“你要回家吗?”
沈欢仰头看了一眼高大巍峨的宫门,夕阳已经沉下,镀在上头的光逐渐消散使它看起来厚重而无情。
周围值守的侍卫腰悬利刃,透过甲衣能看到坚定向前的双眼。
许是见怪不怪了。
“想回了。”沈欢闭了一下眼,“你能捎我一程吗?”
云成今日没特地嘱咐过秋韵不用接,她应当会派车过来。他环视四周,果然在远处看到了熟悉的马车。
“行啊。”他干脆地说,“顺路。”
沈欢睁开眼。
二人再次对视,云成先笑了。
他的官服在风中飘荡,耳边的发丝则更加放肆,已经扫到了侧脸上。
“太上皇在位时,所有官员平平缩缩,没一个敢出头冒尖。”沈欢要起身,却因为跪的时间太久而导致小腿酸麻无力,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撑起腿,“皇上登基以后,他们倒是都挺直了腰板,却也不敢说顺我的路。”
云成搭了把手,他扶着他的小臂站稳脚步,而后松开手:“你胆子很大。”
他胆子当然大。初来乍到就敢在满堂元老的朝会上发声,打掉了一个御史中丞,关了人家三个月禁闭。
还披着忠直纯良的皮。
两人并排着朝前走,云成迁就着同行人,走的很慢。
天光乍降直到的天黑的这段时间很短暂,但是脚下这条路走起来很长。
沈欢衣摆上沾了灰尘,他看也不看一眼,只把拎着的书换了只手拿。
“恐怕御史台以后要盯上你了。”他声音不仅低,而且慢,“再沾了我,文武百官都盯上你了。”
“你人缘这么差劲吗?”云成踢着小石子,看它在地上滚动的痕迹,
沈欢一顿,没忍住去看他。
云成把小石头踢没了,无聊的看向远方起伏的幽暗树影。
沈欢笑了起来:“你也很聪明。”
“彼此彼此。”云成溜达着,语气很轻松,“你坐我的车回去,明天要去大殿外跪着抄书的人不会变成我吧?”
沈欢思考了一下:“应当不会。”
“你跟陈太尉交好,其实也不用摆在明面上。”云成也在思考,“避开御史台,和皇上。”
沈欢沉默了一下。直到两人走到车前,车夫撩开垂帘,才低声说:“不是我想摆在明面上。”
云成短暂地扬起眉梢,然后又毫不在意的落回原位。
沈欢松了口气,坐在他侧面,把罪责书随手扔在旁边。
皇宫到将军府的距离不近,但是比云成家要近一趟街。
马车先停在将军府的门口,云成掀起窗帘看了一眼外头,有些惊诧。
不等他说话,沈欢先充满歉意地开口:“年久失修,见笑了。”
其实将军府的大门和围墙并不残破,从镂瓦飞檐上还能看出当年辉煌盛景。
云成上次来将军府是在夜里,月光银银的笼罩着院子,总体上还算气派。此刻就着微光触目所及,枯枝霜瓦,只觉萧瑟颓废。
沈欢走下车,二人从小窗上互相道别:“你走快些,能赶在宵禁之前到家。”
“好。”云成也说,“天寒风大,你快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