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昌帝清了清嗓子,垂眸喝了一口温水。侯在帘边的内侍轻声道:“十二爷,请进。”
云成低头走进去,老老实实地行礼。
“臣弟拜见皇兄,给皇兄请安。”
天昌帝随父经历过宫变,失败后被牵连下过大狱。没几年,太上皇想起这个兄弟,起复了他的爵位,并封忠勤王。
天昌帝半生起伏数次,最后还是坐到了这把龙椅上。
内侍把毛毯捧过去,为他搭在了腿间。
“起来吧。”天昌帝说:“抬起头,让朕好好看一看。”
云成顺从地抬起头。
天昌帝眼睑半垂,静静地审视他。
赵宸贺想起身告退,天昌帝却一抬手,打破了这宁静:“你坐着。”
赵宸贺没推拒,又坐回了原位。
天昌帝往后靠,倚着榻上的八宝矮桌,道:“咱们兄弟还没见过面。”
云成垂着头,低眉间余光扫到他脚下踩着的靴,许是腿脚肿胀的缘故,那靴面撑的很宽。
他收回视线,一心一意地答:“画上见过。”
天昌帝盯着他不动,直到偏头开始咳嗽。
那嗓子里像是在拉风箱,云成听着他端起茶盏时晃荡的清脆撞击声,没有动身。
内侍走近,站在一旁为他轻轻的抚顺后背。
好片刻,天昌帝缓和下来,靠着矮桌一边深深呼吸一边问:“在庆城有教导师父吗?”
“有,”云成答:“张泯。”
天昌帝想了想,看了赵宸贺一眼。
赵宸贺答:“原是□□时御史台的学究,太上皇继位那年告老还乡。学识渊博,品行也备受赞誉,曾给太上皇授过课。”
天昌帝点点头,看向云成:“那稽查账本肯定没问题了。”
云成想了想,垂着手说:“臣弟尽力……不出错。”
天昌帝露出一点笑意,紧接着就收敛了,眼神又暗了下去:“朝会时听说你来的路上不太平,遇到了刺客。”
“是,”云成答:“三个人。”
“你功夫不错。”
“舅舅教的。”云成既不露锋也没有藏拙,说话的时候朝气蓬勃又很认真:“他说男人不会打架容易受气。”
天昌帝再次笑了。
“从王府搬出去住吧。”他说。
云成目的达到,也不多问,应道:“是。”
“十八年真久啊,十二弟。”天昌帝笑起来眼角皱纹突显,显得老态更重:“朕常担心会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怎会。”云成道:“皇兄春秋鼎盛,这些小病,几服药吃下去就会见好。”
天昌帝盯着他发顶,指尖动了动,似乎很想伸手摸一摸。
“‘云成’这名字不好,‘云’太闲散轻飘,‘成’又稍显稳满……”他停顿一下,似乎在考虑。
赵宸贺在旁边静了一炷香,此刻才出声:“听上去爽朗,不如皇上给十二爷重新选个字。”
云成从余光里看了他一眼。
赵宸贺嘴角压着笑,轻轻扬了一下眉梢。
“昀者辉光也。”天昌帝沾着茶水在矮桌上写下一字,示意他来看。
赵宸贺点头道:“这个真好。”
天昌帝也极满意:“通知礼部修改宗碟。”
他抬头看着云成道:“以后,你就改叫李昀成。”
云成张了张嘴,“谢皇兄赐字。”
天昌帝点头,扶着腿上的毛毯压了几口茶。
等他搁下盏,云成行了一礼,说:“臣弟给皇兄从庆城带了礼物来,只是入宫规矩多,不便随意示人。”
“是什么?”
云成眼也没抬一下,“刀。”
“刀。”天昌帝重复他的话,沉吟半晌,对着赵宸贺轻轻一抬手。
赵宸贺起身告退。
他走到门边,内侍挑起门帘,送他出去。
情形对调,云成在里面谈事,赵宸贺则站在了帘外。
天昌帝推开茶盏看向他,云成微微低着头,仍垂着视线。
他从进门开始就谨守礼制,不曾做出什么小动作,甚至连天昌帝刚刚唤他上前,也只是略抬眼皮就飞快的站回了原位。
天昌帝重新打量过他,再开口语气沉肃了许多:“对朝中局势了解过吗?”
“道听途说。”云成道:“十八年前,爹发动宫变失败,太上皇继位,王府因此没落。母亲在庆城外祖家生下我,借此保全我性命。”
天昌帝的视线有些模糊,似乎回忆起了当初。
他叹息了一声,道:“可惜太上皇无子,最终禅位于朕。朕登基后虽然有心想与你团聚,但是京中局势复杂,倒不如庆城自在。”
云成把头埋在了阴影里:“皇兄为我好,将我留在庆城避险,保我性命,我心里明白。”
天昌帝盯着他脸庞,许久,点了点头,“下午去户部交接,如果赶得及,明日便跟着上朝。”
云成捧手称是,天昌帝道:“这把刀淬炼十八年,希望不会让朕失望。”
云成这把刀当然会好用。
忠勤王府的弟弟们虽然多,但嫡亲的弟弟只有这一个,他们有共同的外祖,流着相同的血液。
云成干净的衣角拖在地面,铺成错落有致的峰图。
他跪在地上,把声音都闷在了方寸之间:“臣弟领命。”
·
赵宸贺并没有远处,等云成出了勤政殿的门,两人一齐望着撒在地上的金色光芒。
云成先动了,闷不吭声几步走下台阶。
赵宸贺两步追上他,背起手走在他旁边,“我今天帮你两次,你谢都不跟我说一句么。”
云成眼神都没有动一下,侧脸在日光下泛着细腻的光:“哪两次?”
“户部左侍郎啊,”赵宸贺说:“是个肥差。”
云成并不领情,眉间还有些不耐:“户部那么好,怎么你不去?”
赵宸贺让他看自己的朝服,证明自己已经有职位在身,想去也去不成。云成目视前方,手不自觉的摸了一把腰间,摸了个空。
赵宸贺看到他动作,张了张嘴,“……改名字这事总算吧?好歹叫起来一样。”
“称呼而已,叫什么都行。”云成说。
赵宸贺两次踢到钢板,抿唇想了一会儿:“大理寺正在查剩下的那名刺客,你想去看看吗?”
云成目视前方,走得很快:“不想去。”
出了宫门,廷尉府的马车停在跟前,王府则远远地停在宫墙转角处的阴影里。
赵宸贺眯起眼望向那阴影,叫住了往那边走的云成:“没外人在,我就直说了。朝中局势复杂,牵一发动全身。就算是刀,也不能随意砍人。”
云成站住脚打量他,赵宸贺坦然由他看。
云成的上眼线有点圆,尤其从眼角看人的时候,微微挑起的弧度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机警。
赵宸贺觉得有趣,似乎正在逗猫。
远处马车旁守着的人已经张望到他,正往这边过来。云成收回视线,轻轻笑着摇头:“我想要什么你一概不知,你惦记什么,我却一清二楚。”
赵宸贺也看到了来人,毫不在意道:“我试试要是没滋没味的,也就不惦记了。”
云成维持着丁点笑意:“想怎么试?”
赵宸贺忍不住摸下颌,视线锁定他唇角的弧度,“说不如做,你跟我回家就知道了。”
“拜你所赐,”云成说:“下午我得去户部报道,没工夫跟你试,走了。”
他说完转身,朝着远处的马车走。赵宸贺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下午不成还有晚上,今天不成还有明天。”
他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他,几步转到了跟前,拦住他去路,“别着急走啊?”
云成垂眸看向拦在身前的手臂,视线攀着手臂上移,到了赵宸贺的脸上。
他不说话,赵宸贺偏头将他看全,眼神根本不像朝中重臣该有的肃穆威严,“直接跟着皇上混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对朝中局势不熟,跑得太快容易摔。你想在京中站稳脚步,没有靠山哪行呢。”
话音落地他一顿,才用同样的语气说:“我这棵大树你要不要靠?”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别讲了。”云成拨开他的胳膊,也微微歪着头:“实话说,那天晚上我就是去澄阳楼痛快去了。跟谁睡不是睡,你好处给得够,也不是不行。大家各有所需,都得拿出诚意来,你说是吧廷尉大人。”
“各取所需。”赵宸贺挑起眉稍,短促的笑了一声:“你需要什么?”
“还没想好。”云成越过他,朝后摆了摆手,“想好再跟你说。”
赵宸贺目送他迈上马车,马车转出阴影,伴随着长绵的碌碌声,逐渐跑远了。
近卫站在他身旁跟着望向远处,赵宸贺的视线没有及时收回来,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查他。”
明媚的日光照在开阔的宫门外,漆黑的眼睛在日光下轻轻地眯起,“李十二想方设法回到京中,一定有所图谋。捉贼捉脏,派人盯着他,他不老实就摁他个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