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最后一站结束后,阮梨南下,抵达祖国最西部的边陲城市——
阿尔勒什。
这是座文化古城,据记载拥有两千一百年的历史。当地建筑充满浓郁的西域风情,极具本土特色。
精致幽深的巷子,门窗鲜艳独特的色彩和装饰,被鲜花绿植包围的房屋。每到一处角落随手拍下都是一张美照。
对于热爱摄影的阮梨来说,无疑是天堂。
于是她先后去了各种著名景点游玩,经常会坐在百年老茶馆,目睹夕阳降落。
阿尔勒什的神秘美丽,是阮梨前二十几年从未见过的景色。
她深陷于此,每天兴致冲冲地捧着相机出门,压根顾不上月底将要过年,回不回家的事情。
日子过得悠闲轻松,脸上的笑容自然也多了不少,偶尔让她产生一种人生本该如此的错觉。
直到除夕那天,招财最后一点猫粮吃完,阮梨打开银行卡发现上面的余额只够回程的机票时,整个人瞬间颓靡。
快乐总是有限的。
她坐在小巷口,看着人来人往,最后摸了摸招财的脑袋,试图跟它商量:
“招财,跟你说件事儿。妈妈没钱了,你今天晚上先饿一顿行不行?”
话一出,包里的橘猫立马抬起脑袋看过来。她喵呜了一声,好像是听懂了阮梨说的话,大眼睛里满是惶恐。
那表情仿佛在说“什么,我要挨饿了呜呜呜”。
看得阮梨心都化了,她边感慨着招财怎么这么可爱,边摸着它的脑袋说:“不饿你不饿你,饿我。”
这样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趴在背包口的招财伸出两只小爪子,它着急地拨弄着拉链边缘,眼睛紧紧地盯着阮梨看。
又连着喵呜叫了好几声。
阮梨拿这只会撒娇的粘人精没办法,只好耐心地解释:“骗你的,我们都会有晚饭吃。”
听到这话,招财才算消停下来。
今晚除夕夜,阮梨打开软件开始看回程的机票。发现都还挺贵的,于是不得不转去看火车票,春节之后的火车票都紧缺,阮梨纠结犹豫许久,决定再到这边多待一个星期。
正当她考虑向唐宁宁借钱时,手机画面一转,有电话弹出来。
阮梨看着上头“妈妈”的备注,抿着唇,等了十几秒才慢吞吞地接起。
电话接通后,对面一片安静。
向芸莉始终沉默着,看起来并不打算主动开口说话。
阮梨不在意。她脾气一直倔,知道向芸莉在等自己开口叫人,她偏就不说,甚至连一个“喂”字都不乐意讲。
长达两分钟的沉默后,手机里传来一声倒吸气的声音,然后向芸莉开口了。
她的声音平静冷漠,不带一丝情感——
“什么时候回来?”
阮梨思考会,总算愿意配合回答:“年后。”
“年后?”向芸莉的怒火被这句话瞬间点燃,“阮梨,你二十五岁的人了能不能成熟点?工作上遇到一点麻烦就不干了走人,你是哪个国家来的公主吗?娇生惯养的,你以为全世界就你最难吗?”
“……”
阮梨没吭声,她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已经料到了向芸莉会这么说。
抱怨一旦开了个头,之后的话便如海浪般疯狂席卷过来。
“我现在真是不懂你。阮梨,做人要讲良心的,我和你爸这么多年有什么地方亏欠过你吗?你要什么我们给什么,除了以前工作太忙,陪你的时间少了些,哪点对不起你了?高中叛逆点不听话就算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小孩,所有人都要哄着你、围着你转吗?”
“还有你爷爷,你出去这么多天打过一个电话吗?今天晚上除夕夜你打电话了?任性好歹也要有个度吧?这么自私以后没有人会管你!”
“……”
阮梨张嘴想反驳,可面对向芸莉一连串的质问,莫名就什么也不想解释了。
电话她早就打过了,而且这段时间对爷爷该有的关心和问候一点也没少。没错,她确实大部分时候都挺自私的。
但她也分得清小时候是被谁追着喂饭、拉扯长大的。
电话那头的向芸莉好似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说话。
她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问道:“不想去医院工作,那你以后想干嘛?总不至于啃老,让我们养你吧?”
阮梨:“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在哪儿?西北?”
“嗯。”
向芸莉被阮梨的这声嗯气得眼冒金星,她耐着性子,“什么工作?所以你要一直留在那边?”
“摄影。”阮梨答:“不会,拍够了就回来。”
“什么?”向芸莉呼吸一止,音量再次提上来,“阮梨,我和你爸生你养你到这么大,你现在二十五了,反过头来还跟我们对着干是不是?你那摄影能赚几个钱?你这样对得起你奶奶,对得起你自己吗?”
听到向芸莉提起奶奶,阮梨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她收起不在意的表情,嗓音冷下来。
“别提奶奶。当时要不是你去搬动奶奶,让奶奶三番五次地说服我,我根本不可能学医。”
“行,行,行。”
向芸莉被气得重复说了三遍行,她扔下一句“有本事你就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然后果断挂断了电话。
手机里响起几声短暂急促的“嘟嘟嘟”声,随即屏幕跳转到微信界面。阮梨盯着看了好久,直到自动锁屏,光亮暗淡下去。
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手机收回外套口袋。
阮梨承认,她的父母确实是各自领域的天才,是两位负责的医生。
但在家庭里,她实在不能因为职业原因,昧着良心给他们盖上“合格父母”的印章。
无论是生下阮梨丢给老人家抚养到她小学毕业,还是到高三的逼迫式填志愿,他们都不能称得上是一对合格的父母。
更别说两人记得手下患者的各项身体数据,脑子里却容不下她的生日是哪天、爱吃什么,喜欢什么。
阮梨就是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两个事业型强人要选择结婚、组合家庭,还生下孩子。
偏偏这个倒霉的孩子还是她。
以至于从小到大,阮梨都十分排斥医生这个职业。
也许就像向芸莉说的,她太自私冷血,所以根本感受不到这个职业的神圣和无私。
然而人生在世,大多事情都很戏剧性。
偏偏是她这样自私冷血的人,在医学上却极具天赋。阮梨的爷爷是比较有名的老中医,可能从小受老人家的影响,又或许因为别的,总之用她爷爷的话来说就是——
有的人天生就是当医生的料,而她就是这种人。
阮梨天性凉薄,她不懂什么大爱。
假如她是个没有目标理想的人,当个医生或许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可惜她有理想,她热爱摄影,渴望用双腿跨越高山和辽阔的大草原,也想要拍摄自己眼中世界的模样。
所以那样的评价听在阮梨耳中,十分刺耳。
就好像有一双无情宽厚的大手,覆盖掉她整个天空的阳光和视野,边推着她边强迫她往前走,然后说:
“你看,你生来就应该是这样,也只能走这条路。”
她不喜欢。
阮梨想,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喜欢。
向芸莉说的没错。
人生起起伏伏,会遇到许多棘手不顺的事情,困难肯定也不会单单只找上她。
但她只是疲于从事自己不热爱的工作,提不起精力,不明白每天活着的意义在哪儿,自然也没有信心当一个好医生。
如果是别的职业,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阮梨也知道,大多数人都没机会从事自己热爱的职业。岁月会磨损年少时的锋利,不顾一切坚持下来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比如她,再比如唐宁宁。
其实阮梨本来也只是过来散散心,辞职是想换个环境。毕竟摄影已经六七年没碰过了,真想要追梦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可这通电话打完,气话一说出口,倒是完全没台阶下了。
阮梨叹了口气,站起来,默默带着招财往前走。
今年这春节,注定是回不去了。
-
沿着街道,阮梨打算先去吃晚饭。
她前两天在这边吃到了一家贼好吃的羊肉店,到昨晚睡觉前都还在馋。但阮梨记不得路,围着附近绕了几百米,也没找到那家店。
正站在街口感到迷茫时,前头突然传来一阵躁动。
好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往她这边跑,表情满是惊恐。
街上的其他外地人不明所以,小声讨论起来。阮梨目送着那几人跑开,直到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回过头往他们来的方向望去。
这一望,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周围便响起一道惊呼声。
紧跟着,最前头的几人开始害怕地往后跑。
本地人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纷纷带着自己的亲人离开。前后不到两分钟,三个手持砍刀的男子就出现在街道口。
阮梨心里一惊,顿觉不妙,果断扭头跑。
可跑出去没两步,她的肩膀就感受到一股冲击力,然后毫无防备地往前扑,摔倒在地。
为了护住怀里的招财和肩上的相机包,阮梨手肘先着的地。
身后慌不择路的男人撞到阮梨后,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匆忙离去。
阮梨没时间犹豫,立马站了起来。
她往后看了一眼,发现其中一个持刀的男子朝她走了过来。男子留着胡子,年龄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他右脸颊上残留着一行行已经干涸,呈现出暗红色的血迹。
正狠狠地盯着她,显然已经杀红了眼。
阮梨胸腔内的心跳几乎快要跳出来,她腿不自觉地发抖,满脑子只有一个字——
跑!
身体也响应了脑袋的想法,她抱紧怀中背包里的招财,疯了似的往前跑。
还未临近转角,相机包经受不住强烈的震动,滑落掉在了地上。
感受到肩上一空,阮梨当下便意识到相机掉了。想到里面辛苦拍摄的无数照片,不知道她脑子哪根经抽了,一咬牙,停下脚步折了回去。
阮梨回头,捞起滚落在地上的相机包。
再次抬头时,持刀男子已经到了她跟前,那把鲜血淋漓的刀也悬在了阮梨头顶。
一切进行得非常快,像电影里那样的慢动作没有到来。
阮梨下意识用手去挡,接着,尖锐锋利的刀划破笨重的羽绒服,手臂传来阵阵酥麻,很快将疼痛带进大脑。
就在阮梨以为自己要完蛋了时,肩膀突然猛地被人拉住往后带。
余光中有一抹彩色身影,随后耳边传来风声,持刀男子被一脚踹翻在地。
砍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的瞬间,身后涌上来同样两个穿着迷彩服的武警,他们握紧手中的枪,互相配合着挟持住想要挣脱的男子。
“中国武警,别动!”
街上其他两名男子敏锐地察觉到情况不妙,早已溜走,不见人影。
阮梨感受到肩膀上的力道一松,然后身边的年轻武警立马回过头往后看。
似乎是在向自己的队长确认指令。
“这边交给阿合卓力处理,胡旭你上车。”
听到这个声音,阮梨表情顿时一愣。
她快速转过头,看见武警巡逻车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迷彩服,眉眼狭长深邃,此刻神情严肃,衬得五官都异常凌厉。
那张脸阮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们不久前才见过,是在异乡也能偶然重逢的,她唯一的前男友,陈迄周。
“是,陈队。”
“收到。”
两道坚定响亮的声音响起,阮梨身旁的年轻武警回复完,迅速抓住车旁的扶手上了巡逻车。
说完,车上的陈迄周便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他始终直视着前方,仿佛没注意到她。阮梨听见陈迄周嗓音冷静,似乎低声在交代着等会的行动计划。
但只来得及听清楚前两句话,然后车内的声音就随着巡逻车开走,逐渐远去。
最后连人带车,完全消失于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