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娜·李斯特不安地揪着膝盖上宫廷折扇尖端白色的羽毛,少女碧蓝如湖泊的眼眸因为连日的哭泣微微红肿,正盯着墙上悬挂的长剑出神。
熔炼的银丝缠绕翻转,扭曲成银白色的藤蔓攀爬在剑鞘上,正中是一朵黑色绽放的蔷薇。这是李斯特家族的家徽。
“……纽曼大公那边传来消息说,议会商议了好多天,至今赞成人数最多的意见是让南境的领主们立即全部返回领地,组织人手抵御魔兽。
违抗旨意没有及时回返的领主褫夺封号,撤销领地。”身穿银色铠甲的骑士单膝跪地,低声道。
女仆杰西捧着小姐换下的常服,一脸惊恐:“可是,伯爵大人和夫人才在几天前的叛乱中牺牲了啊!谁能赶回曼森堡去抵挡兽潮?难不成小姐亲自去吗?”
骑士停顿了一下,小声开口:“说是在前几日帝都叛乱中牺牲的南境领主们,继承人接任仪式从简,宽限十天内启程回返南境,皇帝陛下也同意了,议会还有两日就会商谈结束,最晚七天内旨意就会送出宫廷。”
黑蔷薇伯爵威廉·李斯特是南境曼森堡的领主。
一个月前携夫人和独女卡琳娜来帝都狮心城拜访纽曼大公,却没想到被卷入了叛乱中。
马车当时正在参加宴会回返的途中,正巧遇上了突然发动的叛军,家族骑士和法师不敌全军覆没。
伯爵和夫人当场被杀,女儿卡琳娜则因为第一次离开曼森堡来帝都水土不服病倒了,所以留在驿馆休息躲过一劫。
之后是帝都卫军与魔法公会联合平叛。
曼森堡的领主威廉·李斯特伯爵死在叛乱中。
按照帝国律典,贵族爵位由长子继承,只有当贵族子嗣里没有男性继承人时,爵位才可传给长女。
因此,李斯特伯爵的独女卡琳娜·李斯特,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新一任女伯爵。
卡琳娜成为了香饽饽。
叛乱刚刚平定,当帝都狮心城的民众们还沉浸在鲜血和悲伤中的时候,其他的贵族们闻风而动。
第一时间就派遣使臣围到了曼森堡唯一的继承人身边,竭尽全力地恐吓劝说一位丧父的年幼小姐。
他们告诉她一个十三岁的孤女支撑家业是多么的不容易。
如果愿意定下婚约,成年后嫁给自己的领主的话,又能受到怎样的宠爱,重新过上无忧无虑的贵妇生活。
而正当骑士长和女仆筋疲力尽应对着热情的求婚使者时,卡琳娜却担心着家族领地和爵位的归属。
南境贵族们,包括李斯特家族,大多都是附庸于纽曼大公的。
在皇帝陛下继任的旨意下达前,一切都尘埃未定。
曾经在父母羽翼下呵护长大的贵族小姐,为了家族的延续鼓起勇气四处奔走,屡次前往拜访甚至围堵大公,但公爵始终没有见她。
毕竟李斯特家族只剩下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了。
一片偌大的伯爵领地,以及南境现今最繁华的枢纽城市曼森堡,即便是纽曼公爵这样的大贵族也心动了。
帝国千百年来的传承例律束缚了贵族领主之间的倾轧吞并,但总有漏洞可钻。
当年的威廉·李斯特也是孤儿,在曼森堡周边的南境领主虎视眈眈下,原本中立的黑蔷薇家族投靠了纽曼大公。
现在,黑蔷薇家族的继承人面临了比父辈更凶险的困境,这是比上次还要绝佳的机会。
纽曼大公在等着狼群中央的贵族小姐崩溃,献上整个曼森堡来换取一名大公爵的庇佑。
毕竟在公爵看来,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现在附庸死了,踢开他的尸首和遗孤,抓到自己手里,就真是自己的了。
正当卡琳娜一边忍着泪水将父母遗体收敛好,一边操心奔走着还未到手的爵位时,南方传来消息,魔兽山脉又有异动,兽潮要来了。
求婚使者们瞬间消失殆尽,连纽曼大公也主动派人送来消息,说愿意帮助卡琳娜顺利继承爵位,早日回到曼森堡。
曼森堡是帝国南部边境的城市,正对着魔兽山脉。
上一次的兽潮是三十多年前,卡琳娜还没有出生。
但她从小就听着那些故事长大,帝国从建立以来就一直面临着南方魔兽的威胁。
三十年前的兽潮中,祖父卡森·李斯特伯爵率领地卫队死守曼森堡,坚持了五天,最后城破人亡,壮烈牺牲。
父亲威廉则被当时的家族法师施展隐匿法阵藏在了城堡阴暗的地窖里,躲过一劫。
父亲告诉她,兽潮过后的南境,遍地是裹着衣服布块的糜烂肉泥,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尸首,房屋塌毁,城池破损。
也因为此,才没有太多帝国勋爵眼红插手,跟年幼的威廉抢一个残破的伯爵领。
威廉稍稍长大一点后,又瞅准时机,及时找上纽曼大公,代表黑蔷薇家族献上忠诚,成为了纽曼家族的附庸,自此李斯特家族才保住了领地。
魔兽山脉的兽潮完全没有规律,不知何时就会有潮汐一样的魔兽如洪水一般肆虐涌入,南境永远被明天未知的恐惧笼罩。
而千百年的时间过去,贵族们早已不是帝国建立之初,坚守信条抵抗外敌的英勇模样。
他们变成了糜烂不堪、大腹便便、贪图享乐的蛀虫软蛋。
南境尤甚。
对明天的恐慌让南境的领主们姿态各异。
有的自暴自弃及时享乐,只顾着搜刮全领地的宝物美人供自己享用;有的跪在地上像哈巴狗一样,觍着脸躲到帝都狮心城,嘴里衔着家族所有的财富送到大贵族脚下,只为赖在帝都不回边境,拒绝承担贵族的义务……
当然也有血性勇敢的领主,但大多如卡森·李斯特一般,死在了兽潮里。
在这样的环境下,平庸温和的威廉虽然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领主,但也算得上勤勉务实。
没有领主扒皮一样的重税和反复无常的残暴条令,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原本在南境只称得上中等城市的曼森堡,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了南境最繁华的枢纽城市。
当然,也成为了帝国贵族眼中,南境最令人垂涎的一块大肥肉。
但现在兽潮又要来了,于是这群贪婪又胆小的鬣狗贵族来不及啃上一口肥肉,就夹着尾巴都跑了。
卡琳娜嘲讽地想。
十三岁的白皙少女披着黑纱,站在灿烂刺目的阳光下接过了继任的旨意,目送帝国传令官匆忙赶往下一家南境贵族驿馆。
她面色平静无波,蓝色眼眸深处却弥散着茫然。
身后还跪着的女仆泪流满面,家族仅剩的几位骑士也紧皱着眉头。
李斯特家族的爵位和封地暂时是保住了,但回到曼森堡后,面对肆虐的魔兽,又该怎么保住领民们?
碧蓝眼眸的少女回头问向身边最后一位骑士长——另外两名已经死在叛军魔法师手里了。
“维恩叔叔,父亲当年是怎么做的?”
刀疤脸、头发灰白的强壮骑士苦笑一声。
“当年伯爵大人被家族法师们藏在隐匿法阵里,直到兽潮肆虐了大半个南境土地,魔兽们吃饱喝足返回山林才出来。
上次的兽潮南境根本没有守住,曼森堡为什么现在是南境最繁荣的城市?那是因为上次兽潮魔兽主力对准的是其他地方,那些城市至今还没有恢复过来啊……”
少女摸着怀里的徽章,继续问:“那兽潮预计还有多久到达南境?”
“两个月,从接到这份皇帝陛下的旨意开始,如果十天后动身,算上路途上的时间,您回到曼森堡的时候,兽潮应该也到了……”
“守得住吗?”
骑士犹豫一瞬,摇摇头低声道:“家族最强大的几位法师和骑士为了保护伯爵及夫人,都死在了狮心城叛乱里,曼森堡的骑士加上雇农佣兵们也不到一万。
那可是魔兽啊,血肉之躯,守不住的……”
少女葱白细嫩的手指握成拳。
“那、还有援手吗?”
得知消息到接收到皇帝旨意的这几天里,她已经向无数贵族送上求助的信件。
其中包括父亲频繁写信的神交知己、经常喝酒的朋友,母亲时常聚会的手帕交家族,哪怕是她仅仅耳熟闻名的贵族也遣人去传讯拜访。
传讯的年轻骑士沮丧摇头。
“一个也没有,有的连信都拒收了,前阵子求婚的贵族也对我们避而不见。
纽曼大公说他的骑士卫队被调去北方剿灭叛军了,帝国军部可以遣派一支百人卫队送我们回去。
魔法公会已经贴出了号召支援的公告,但自愿报名的魔法师太少,而且都被优先分给别的领主了,我们需要排队……”
维恩骑士长大骂一声,气得砸了自己的头盔,从左眼角划到右下唇的刀疤狰狞抖动,彰显着这名骑士的愤怒。
“这群该死的吸血蟑螂、嚼腐肉的蛆虫!他们就是这样对待镇守边境的领主的!把帝国子民的血肉送给魔兽妄想填饱它们的肚子吗?!”
刚上任的少女伯爵咬着唇,饱满娇嫩的唇瓣没有一丝血色。
灿烂的阳光丝毫没有带来暖意,整个庭院陷入令人绝望的安静。
一个微微发抖还带着抽泣的声音小声响起:“我记得,伯爵大人是不是以前说过,他曾在帝国魔法学院门口,资助了一名贫困却极有才华的魔法师?”
女仆杰西依然委顿在地上,但眼里透出了希望的光。
卡琳娜想起来了。
那年她七岁生日,父亲从帝都刚回到曼森堡,开心地把她抱起来转圈,用胡子扎她哄得她咯咯笑。
伯爵跟妻子说起,自己在经过狮心广场时,看到帝国魔法学院门口站着一个困顿的贫民少女,她拿着录取名册站在门口,卫兵也没有驱逐她。
“我命人询问,卫兵说那女孩子平民出身但天赋极高,凭着自学通过魔法公会测试成为了一名初级法师,当场就被帝都魔法学院录取了,听说还是一位大法师亲自录取的她。
但是那位法师寻觅魔导材料去了,不知何时能回来,她连一个银币都拿不出来,根本交不了学费,马上就要错过报名时间了。”
“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通过自学成为初级法师的,这该是多么强大的天赋啊,后来呢?”
伯爵对着妻子温和地笑:“我问了那女孩,就比咱们卡琳娜大三岁,我就帮她把报名费交了,还跟她说,是黑蔷薇家族温柔美丽、大方善良的伯爵夫人珊妮娜资助她的。”
帝国魔法学院是整个大陆最好也是门槛最高的魔法学院。
当然收取的费用也最高,每学年学费足足要五千个金币,抵得上一个小城市一年的赋税。
毕竟卷轴材料等等都很贵,没钱的人根本当不了魔法师。
而李斯特伯爵,妻子派发给他每个月的零花钱也就二百金币。
“看来你私房钱攒了不少啊。”
侯爵夫人妩媚白了他一眼,就让管家再去给丈夫支取金币了。
卡琳娜想到父母,眼眶又红了。
一名骑士犹疑道:“六年前的初级法师,现在至多也不过是中级法师吧?而且,我们要面对的可是魔兽山脉出来的兽潮,一个法师……”
卡琳娜吸了吸鼻子压下心头涌上的酸涩,对维恩骑士长说道:“总得试试,曼森堡现在根本没有初级以上的魔法师,我们也没有别的援助了……”
家族唯一的中级魔法师,同样也是首席法师,已经跟随前一任领主死在叛乱里了。
“维恩叔叔,你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吗?”
“伯爵大人只说,过几年等那女孩成年了再去联络看看,名字什么的我们也不知道,而且……”
维恩犹豫了下,还是开口继续道:“而且,这位帝国魔法学院的法师小姐,真的不会跟那些人一样故意躲着咱们吗?”
女孩想到了父母刚刚过世时,求婚的贵族们围在她身边惊艳又贪婪的笑,以及兽潮消息传来时,已经身为伯爵的自己登门求援时的碰壁冷遇。
指尖抓破手心,肉体上的疼痛似乎能掩盖住心底的屈辱。
卡琳娜碧蓝的眼睛里深邃又坚定。
“已经求了那么多人,不多这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