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的竹律师跟着肖果进了一间全警局装修最豪华的会议室,而俞亦安和白小小则戴着蓝牙耳机走到隔壁监控室。
俞亦安反手带上门时还在端详那张名片。
他戳出那串代码的时候,白小小就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她没想到,这位亦董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有钱,还有点掉钱眼里的意思。
掉钱眼里的亦董下一秒将名片丢进了废纸篓。
白小小一惊:“方老师……”
“上面只标明名字和电话,说明他自我保护意识较强,使用镶金名片,不掩饰自己信奉金钱至上的态度。”俞亦安抽出一张湿巾纸擦着手,“他肯定常在金融圈溜达,我对金融圈过敏。”
而隔壁的竹布态度也是如此,刚走进会议室,他就用食指堵在鼻尖,坐下之前说:“消毒水的味道太重,麻烦肖警官开窗透透气,我对药味过敏。”
肖果轻轻磨了磨牙,耐心地推开会议室的两扇窗户,拎起墙边的空气清洗剂猛对着空中喷数下,“这下可以了吗?竹律师?”
竹布点点头,坐得随意,“开始吧。”
肖果冷着脸走到他对面,将所有椅子全部推到一边,往桌上放了一堆物证。
不像是来问话,更像是来做演讲的。
“演讲稿”分别是丁言的口供和她的行程信息,平板上的金逸电梯里的监控录像,一份皱巴巴的承山开发合同,外加一份梁远耀的代书遗嘱。
她单手背后,把平板的屏幕转至到竹布脸前,“这份监控录像是拷贝的,其他的纸证全部是复印件,竹律师,问话期间您可以随意动这几样物品,也可以随时打断我,打断我时请用手势——我们先从您委托人的这套说辞开始。”
“您的委托人称她今天早上7点从高铁站打车,7点56分到的金逸。”肖果往他面前摆了两张纸,“我们核实了她的行程信息,另调查了她到金逸之后的所有动向。”
她说话间顺手摁了下平板上的播放键,“这是金逸电梯里的监控录像,8点11分,8点25分,8点42分,您的委托人都乘坐过电梯,去的楼层分别是35楼,下至10楼,又上至35楼,第四次乘坐电梯,就是和我们一起来警局。”
竹布坐如雕像,也不打断她。
肖果用手划一下平板屏幕,继续道:“这是35楼走廊上的监控录像,您请看。”
监控录像里丁言出了电梯之后,走到走廊尽头,停在了梁远耀办公室的门口,开门之前她还特意整理了一下披在肩上的长发。
“她打开了门却没进去,不过通过惊恐的面部表情以及连续往后退的动作来看,她应该见到了梁远耀的尸体。”肖果点了屏幕上的暂停键,“竹律师,您是否要对我这个推论进行反驳?”
看着监控里侃侃而谈的肖果,俞亦安端起纸杯喝了口水,“肖科长见过多少正义的化身?”
“我知道的就有十几位。”白小小无聊地敲着自己专用笔记本的键盘:“有次她还把一个律师说哭了。”
不过竹布显然没有要哭的样子,他笑着摊摊手,“我接受这个推论。”
“那我们继续。”肖果摁一下播放键,语速极快地讲解道:“您的委托人没有进入死者的办公室,去了10楼休息间,她在休息间打了一通长达8分钟……”
“我打断一下。”竹布问:“肖警官有这通电话的通话记录?”
肖果眯眼假笑:“别急。”
“果哥。”耳机里的白小小说:“通话录音没有,记录有,发给你?”
肖果冲摄像头比个手势,ipad里跳出一条消息,肖果划开点开后,是一张通话记录的图片,“竹律师,还有异议吗?”
“没有,肖警官继续。”
肖果看到电话里的备注一乐,“这通电话是打给您的啊,竹律师。”
“是的。”竹布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小时后我要参加一场关于金融学的讲座,肖警官就不要再继续骚扰我的耳朵了,还是由我来结束这场问话吧。”
这家伙坐在这里老半天不说一句话,肖果早就想听听他怎么为丁言辩护了。
她拉张椅子坐下,“您请说。”
竹布一笑,“肖警官准备的物证很充分,可是监控录像为什么只有走廊的?没有梁远耀办公室里的呢?”
肖果一抿唇,心说:要不是梁远耀办公室的监控损坏了,我现在就能定义你是否有作案嫌疑,还有闲情雅致的在这里听你逼逼?
“不过无关紧要,有监控录像说得清楚,没有监控也说得清楚,这通长达8分钟的通话,我的委托人丁女士只有一个诉求,就是买通我,看一眼梁远耀的代书遗嘱。”
竹布用右手拿起一个密封袋,莞尔一笑:“就是这东西。”
他又快速放下,用纸巾擦起一根根手指,不像是嫌弃脏,而像是他那只手过于昂贵,这些东西不配被摸的即视感。
“我呢,作为一个很有职业素养的律师,从来不会出卖自己委托人的信息,不过那得在他活着的时候。丁言说服不了我,就向我说明梁远耀死了的消息,结局就是我拿钱,她知道了那份遗嘱在哪里。”
肖果皱眉:“只是这些?”
“作为今后金逸的股东之一,买通梁远耀的遗嘱委托律师,要是让金逸的董事会知道,稍微动动手指头就能让她出局。”
竹布揉着自己的指关节,“所以我的委托人丁女士,只是记错了发现尸体的时间,肖警官明白吗?”
“如果真如竹律师所说,警方会保护受问人的隐私。”肖果面无表情地又打开一个监控录像,“不过您的委托人第二次打开梁远耀办公室的门又不进去,是为了什么?”
“确认他是否死透了呗。”竹布笑着起身,“今天的问话过程很愉快,辛苦了肖警官。”
肖果每次问话都会有事先准备好一切物证,竹布还没把自己聊干净呢,现在跑还不能够!
她迅速绕过他挡在门后,语气肃然地说:“先别着急走啊,丁言的事情您解决了,竹律师自己的可还没解决。”
“哦?”竹布好奇:“关于我的什么事情?”
肖果从腰后掏出一双冰凉的手铐,轻甩两下,铐住了他的手腕,“这就要到问询室聊了。”
竹布一脸嫌弃地左右环顾,似是很待不惯问询室,态度也和几分钟前随意的态度大相径庭。
他低头扫一眼手腕的手铐,抖一下“哗啦啦”响,挑眉说:“肖警官有话不如快问,我家里有门禁,10点之前可是要回去的。”
肖果往嗓子里灌了杯水,“门禁?竹律师家里门禁应该还不如我们警方上班迟到惩罚重吧,不然为什么0点15分您的身影出现在金逸的走廊上呢?”
竹布想了想,说:“我有权保持沉默。”
这话在肖果意料之内,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没关系,我有时间,大不了在这里跟您耗上24小时,竹律师,需要我帮您联系您的委托律师吗?”
开三家律师事务所的人,如果竹布想,一小时内他能让警局站满正义的化身。
可竹布却说:“容我想想。”
又是要守到天亮的一个晚上,白小小已经习以为常,她准备去茶水间泡杯咖啡,俞亦安突然叫住她,“不忙的话,有件事和你聊聊。”
白小小拧门把手的动作一顿,“聊……聊什么?”
像白小小这种情况,只存在两种心理,一是应激障,二是幸存者综合症。
前者可能是看到了肢解过程导致的。如果是后者,对吊尸案和王东辉这两个关键词不会有什么反应,就只能聊方书冰。
如果两者没有什么反应,只能说她的病情痊愈了。
俞亦安观察着她的反应,实施排除法,“复兴大楼吊尸案。”
百小小的后背倏地绷紧。
警觉性增高,有点像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症,可是方鸿来的时候她并没有特意避开,又不太像是应激障碍,故而俞亦安又问:“不方便?”
白小小缓缓转过身,眨眨眼睛,木然地找个椅子坐下,同时又结结巴巴冒出一句话,“我我……我之前就在电话里跟你解释过了。”
“……”俞亦安觉得都用不到忽悠学了。
这句话里有两个信息,一是他以前确实联系过白小小聊过吊尸案,二是两个人没见过面,只通过电话联系。
为了缓解她的紧张,俞亦安又放慢一度语速,“我记性不太好,有些细节想重新问问你。”
白小小迅速转过脸,眼神存疑,仿佛在说:鬼相信你记性不好。
俞亦安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比如,关于王东辉。”
白小小攥紧了拳,脸上没什么表情。
对“王东辉”这个关键词没过激反应,俞亦安想了想复兴大楼的位置,一脸淡定地胡诌,“能躲十四年,肯定有人护着他,我最近在查他背后的人是谁。你之前说他是开车到的复兴,还告诉我过车牌号,我可以通过车牌号来查他背后的人是谁,但是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你对数字那么敏感,应该还记得。”
白小小思索了一会儿,真报出了个车牌号。
俞亦安满意地点点头,佯装拿笔记了下来,说出第三个关键词,“他应该也是开着这辆车把方书冰带到的复……”
话未说完,白小小倏地窜了起来,仅是几秒间,额前布满了汗珠。
俞亦安挑了挑眉梢,得出了结论——幸存者综合症。
还是带有心虚的幸存者综合症。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找到了怎么释放内心的愧疚感。
能找到如何释放愧疚感的病人占极少数,不过一旦找到,和什么尼古丁的瘾没什么分别。
俞亦安大概明白她父母为什么要搬出漉城了。
——毕竟家里有具尸体,警方又时不时上门,早晚瞒不住。
俞亦安委婉地问:“方书冰的情况怎么样?”
这句话没有加以前或现在的时间语,白小小下意识认为是后者,“我……我……前几天去看过了,她挺好的。”
俞亦安眨巴一下眼睛,“你挪地方了?”
白小小疯狂摇头,“还在天台。”
俞亦安没接话。
他的语速轻缓,态度和蔼,白小小很快就没那么紧张了,又木然坐下,“你当年说让我送到那里……还让我……告诉宋局,但没说什么时候告诉宋局……我就……就……”
俞亦安:“……”就一直把她的尸体藏在复兴天台上了。
“后来你死……死了。”
俞亦安:“……”
白小小继续磕磕绊绊地说:“我想把她……交交给方鸿,可是方鸿不见我。”
俞亦安不接话,在琢磨怎么解决这件事。
白小小突然问:“你……今天故意让我看到那串代码,是想提醒我些什么吗?”
“不是这个。”俞亦安戳代码是想让她提醒吴童去台球厅抓人。
“那……那我什么时候……交给宋局?”白小小又眨了眨眼。
“不急,看我眼色行事。”俞亦安懒洋洋地抬起眸,“交给宋局就要说出当年你看到了什么,能表达清楚吗?”
白小小垂下了脑袋。
那天晚上她跑到复兴天台打游戏,半躺在一个破沙发上,键盘敲得正利索,突然听到几道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她连忙摘掉耳麦去找声音来源,或许她的脚步声和王东辉的不同,方书冰披头散发地窜到简易房的栏杆窗户上,白小小以为自己看见鬼了,吓得摔倒在地。
她用极其沙哑的嗓音重复发出“救”字,可是白小小还是懵的,不知道第一时间救她出来,想转过身抱着电脑就跑。
可惜还没跑回沙发处,耳朵突然响起一阵儿杂乱的脚步声,白小小电脑都顾不得拿,转头跳进了黄沙子堆里。
电脑亮着,耳麦掉在地上,让王东辉发现了有第三个人在天台上,他拿着手电筒在各个角落找了起来,还说着一些威胁她的话。
黄沙黏在她颈肩的冷汗,白小小快把自己活埋了,都不敢动一下。
王东辉好像猜到了她没走,找木板封死了下楼的出口,那天晚上,她躺在黄沙堆里,耳边全是方书冰惨烈的哭喊声。
她从来没有数过秒,在黄沙堆里的那个夜里,她从一数到了好几万。
数着数着,鼻腔里全是沙子,呼吸一下太阳穴都在刺痛,白小小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数到30001秒,她扒开了黄沙。
方书冰的喊叫声已经没了,她的一只胳膊血淋淋的用绳子绑着在木板上,木板悬挂在天台,胳膊像是旗帜。
那天夜里的风很大,方书冰的胳膊每晃动一下,都好像是在给她指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