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日落,霞光熹微,半开的窗棂外面是一片橘色绸缎般的夕阳。
夜幕即将来临。
孟姝睡了近两个时辰。
她回过神来,拢了拢身上的衣襟,缓缓直起身子,登时又觉得平日里每天都抱着那只软枕已不再亲切,反倒让她觉得不忍直视了。从双膝抽出来之后,直接扔到了一旁。
晓拂听见动静,端着盛满花露的霜凌花铜盆进来,一撩开珠帘,就瞧见自家姑娘面颊赤红,面颊染上些许春意,原本就清媚的面容更显得娇艳欲滴,像晨间刚刚绽放开来的娇花,叫人挪不开眼。
晓拂愣了一下,这便抿唇噗嗤一笑,“姑娘此番北疆一行虽是消瘦了些,容色却是更甚了呢。”
一想到姑娘不久之前才退了和燕王的婚事,晓拂尽可能的表露出欢喜之色,免得让自家姑娘伤神失落。
孟府如今这般光景了,姑娘将来的姻缘还是个未知,一切只能往好处想。
孟姝已彻底回过神,尽可能的不去反复回想方才的春/梦,她这辈子都不让任何人知晓她的梦境。
一想到自己在梦里压着太子那般行事,她就面红耳赤,脸蛋红得能滴出血来,可梦中的太子却是一番享受之态,他掐着她的后背,面上含笑,像餍足的愉快少年人……
“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晓拂见孟姝发呆,便又唤了几声。
孟姝有些神色赧然,正色道:“准备花露,我要沐浴。”
晓拂努努嘴,怎的又要沐浴?眼下天还没热起来,姑娘从宫里归来之后已经沐浴了一遭了。
晓拂这便应下,又递了一只细颈兰花小瓷瓶过来,“姑娘,这是太子殿下着人送来的金疮药,说三日即可让姑娘彻底结痂,姑娘是哪处受伤了?”
孟姝一看见细颈兰花小瓷瓶,脑子里就浮想联翩,立刻推开了晓拂的手,“拿走,我不用太子府的东西。”
仿佛,但凡和楚恒相关的任何东西,她都想眼不见为净。
她在梦里亵/渎了太子,她可绝对不会相信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类的荒谬之言。大抵是今日在偏殿被太子挑拨过后,才造成的影响。
晓拂只能讪了讪。
姑娘好似对太子一直都是这般排斥。
皇宫,两仪殿。
庆帝眉目含春,近日来国师又炼出了新丹药,庆帝服用过后只觉得浑身使不完的精力,每月足有二十七八天都宣见后宫嫔妃侍寝。
今日德妃生辰,宫宴上来了不少娇嫩鲜花,年轻人的欢声笑语,让庆帝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
此刻,庆帝只觉得自己意识十分清晰,断然不会判断出错,这才召见了麒麟卫指挥使顾厉,让他调查今日宫中横桥断裂一事。
果不其然,顾厉很快就查出端倪,这便前来禀报,“皇上,御花园的横桥断痕,明显是被人用利剑劈开,而且此人必定武艺高超。”
这样啊……
是谁在宫廷随身携带佩剑?
还敢这般闹事?
呵呵……
庆帝来了兴致。
他自登基之后,一番大刀阔斧,铲除异类,这几十年算是过分平稳了,日子平淡如水,着实乏味。
故此,宫廷有人胆大作恶,他非但不怒,反而趣味勃勃,“可知是谁所为?”当真好大的胆子。
顾厉抱拳,面无他色,一脸冷凝,“回皇上,今日参加德妃生辰宴之人,足有百余人,撇开手无寸铁的贵女、宫婢、娘娘之外,至少还有数十人有嫌疑。”
言下之意,便是暂时无法彻查出结果的意思。
好在今日贵女们落水,并未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庆帝颇为失望的挥了挥手,唇角噙着倨傲笑意,“既是高手,那必然日后还会露馅,顾爱卿继续盯着。”
孤厉抱拳,“是,皇上。”
庆帝生性多疑,其皇位本身就是从先帝手里夺来的,后宫的良妃娘娘亦是庆帝曾经的皇嫂。
许是掠夺者,总是害怕也会被人夺走一切。
多疑,也心虚。
顾厉转身之时,眼底淬了一层冰渣子。
沁园,斗兽场,火把烧出的火油味随着晚风四处飘散,这其中还混杂着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楚恒倚靠着一把雕花圈椅,琉璃珠在白皙修长的五指指尖来回滚动,他眼底映着火光与野兽厮杀场景,眸中暮色沉沉。
仿佛正盯着困兽撕扯,又仿佛什么都没看,眼底宛若一片深渊。
顾厉站在楚恒身侧一步远的地方,正要抱拳,楚恒哂笑一声,“顾大人怎么来了?”
顾厉薄唇微抿,目光落在了太子腰间那把削铁如泥的软剑之上,随即,目光又掠开,血迹斑斓的兽场,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此处不像是无间地狱,反而能让他心平气和,那栅栏中的困兽就宛若是他的同类——
想要活下去,唯有撕碎了所有对手,站在伏尸之上,俯瞰模糊血肉。
顾厉嗓音有其独特的沙哑,“殿下今日是不是太冒险了?皇上已开始起疑。”
楚恒轻笑,“无妨。孤自有打算”
顾厉看向太子。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太子是狠人,甚至是与他一样的人,不然又岂会喜欢斗兽场的无边血腥和杀戮。
顾厉,“殿下让我故意透露薛神医的消息给孟家大小姐,便是为了引孟二姑娘上门?”
此时,夜幕降临,处处火树银花不夜天。
楚恒的眸子映着一片光与火,他心中有束白月光,求而不得,心神向往。
可那又如何?
他费尽心机,必能得手。
是他的,终究还是他的。
若不能抓住那一束光,他不如毁了世间所有。
“顾厉,你想要的一切,孤终有一天会给你,但你也要老老实实替孤办事。良禽择木而栖,你自是知道该如何抉择。”
顾厉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不会喜欢蠢货。
所以,与其和那几位天潢贵胄周旋,顾厉宁可投靠楚恒。
他一步步走到今日,是楚恒出谋划策,若非楚恒除去上一任麒麟卫指挥使,也轮不到他上位。
顾厉同样野心勃勃,“殿下,我想让赵家倒台。”他十分直接。
弄残了赵轩郎还是不够。
谁人欺辱他心尖上的姑娘,谁就得死。
赵家在退婚一事上拖拖拉拉,更是四处败坏孟温晴的名声,那赵轩郎此前言辞凿凿说心悦孟温晴,如今却是任由赵家造谣。
好一个伪君子!
赵家啊,是淑妃的派系,铲除也好。
楚恒淡淡启齿,“善,过一阵子,你便能看到你想要的结果。”
两人皆看向兽场中两败俱伤的猛狮,看淡生死肉搏,眼中是无尽凉意。
这人世赐以他们血海深仇,他们便报之以薄凉无情。
礼尚往来,多么公平。
一个时辰之后,朱雀大街人头攒动,琉璃光线普洒在红砖绿瓦或者那眼色鲜艳的楼阁飞檐,端得是市井繁华,人间璀璨。
踏雪是一匹喜欢饮酒的悍马,生于北地,长于北地,比寻常战马还要高出一个头,瞧上去十分骁勇,尤其是那双铜铃般的眸子。
此刻,它便是醉意阑珊,正驮着它的主人路经朱雀街,随着它迈腿的动作,一身的雄壮肌理起起伏伏。
就在这时,踏雪忽然双眸一凌,马鼻子喷出雾气,双蹄驻足后的下一刻便高高抬起,嘶鸣喧天,似老骥嘶风,声声萧萧。
楚恒凤眸一眯,映着万家灯火的眸子平静如水,仿佛无半分警觉之色。俊脸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可又透着慵懒和吊儿郎当,随意一个眼神就仿佛是在睥睨一切。
“嗖嗖——”
几根箭矢飞射而来。
太子扈从当即开始防备,杜风和梅雨二人一左一右护着楚恒,朱雀街两侧的铺子屋檐上飞下数名持剑黑衣人,一时间打斗一碰即发。
楚恒凤眸扫过黑衣人,眼梢溢出不屑之色,任尔东西南北风。
直到一根箭矢直接射向楚恒,而杜风和梅雨二人接收到自家主子的眼神警告之后,也袖手旁观,只顾着和黑衣人打斗,下一刻,楚恒的胳膊生生受了一箭。
杜风见状,忙一边打斗一边来到了红银身侧,压低了声音附耳说,“快去告知孟二姑娘,就说咱们太子受伤了。”
红银,“……”
整个太子府都在帮着太子套路人家孟姑娘。
不厚道啊。
而此时,夜色苍茫之中,楚恒那双狭长凤眸映着漫天的琉璃光,眼梢似笑非笑,就仿佛刺入/体/内的那根箭矢唤醒了他的痛感,让他觉得自己尚且是一个活人,他戏谑的笑着,眼神扫过所有黑衣人,像看着卑微的众生。
他是菩萨,也是魔。
全在一念之间。
也全凭是对待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