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一齐进了宿舍,方才看到,四张上床下桌,不过没有铁架子,都是木结构,学校占地面积大,因此这宿舍比后世的宿舍还要大些。
靠近里侧的左手边和外侧的右手边的床上都有铺盖,桌子上也摆放了书籍,郑昭还没来,赵宝山便选了和郝葭连在一起的里侧右手边,床铺和桌子上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赵宝山初以为是学校派人帮忙打扫的,转念一想,又觉得学校既然不让他们带伺候的人,又怎会帮他们打扫床铺呢?
他试探性拱拱手道:“多谢两位学长!”
杨堃话不多,只是拱拱手回礼…
郝葭懒洋洋摆摆手道:“顺带手的事,不必客气。”
辛阶见外甥这两位同窗如此,便放下一半的心,原他还担心这礼部尚书的儿子摆着张脸,没想到人家还体贴帮忙擦洗了床铺,恐怕正是擦洗了床铺桌面,才在这个节点洗衣裳!
真是个外冷内热的好小伙儿。
辛阶把准备好的适合学生们用的布料放在三张桌子上,郑重向宝山的两位学长道完谢,便带着赵大回赵家回复他姐去了。
下午郑昭姗姗来迟,他家来了可不少人,他们一路坐船过来,才下了船便赶过来,但是郑昭一行人却不见行船的狼狈,相反他身前的老者收拾得一丝不苟,穿着老式的襕衫,一看就是个学究,拄着拐杖,余下的人皆是仆从,恭敬站在郑老太爷身后,赵宝山看着郑家的下人,便知道这郑家的下人恐怕和老太太,太太的陪房一样,历史悠久,是积世的仆从。
郑老太爷是个讲究人,给同宿舍的三个都送了一套文房四宝,砚台用的是他们那特挖出来的山石,那些个仆从一个个提着的是老式的拜师礼,越国的天早变了,还循旧礼的人不多了,特别是官府开了学校之后,旧时很多礼仪皆不适用于现在了,以前拜师要交束脩,家长们要细细准备好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如今入了学,每科老师各不同,可能读了一学期,你不一定认识老师,老师也不一定认得你。
郑老太爷带着郑昭一个一个去拜师,却碰了壁,学校的先生领着官府发的银两,哪里能够再从家长这里收东西呢?
一份份精心准备的礼物通通被退回来了,郑老太爷原本就皱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礼崩乐坏,不外如此,学生不像学生,夫子不像夫子,成何体统?
这位老学究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礼物来了,又带着被退回来的礼物要回去,他叹了口气,交代他的孙子:“阿昭,即便来了你也不得忘记家训,在此便要尊敬师长,与同窗好好相处,我明天便回去了,留你奶兄弟一家在冶城,你若遇到难处,便去找他!”
人最忌讳交浅言深,他三人,杨堃,郝葭皆十三岁,半大小子,赵宝山是个刷了漆的老黄瓜…都已经过了童言无忌的年纪…不是那种嘴碎之人,不会随意探听他人的消息。
倒是郑昭自己完全不受影响,他为自己和赵宝山同一个宿舍感到高兴,他已经积攒了好些问题可以和宝山探讨…
郑昭倒竹筒似的:“各位兄台莫要见怪,我祖父只是担心我罢了…”
听郑昭的话头,他家在汀兰县是大姓,他祖父是个举人,一辈子都没出仕,越国的改革冲击着家族的势力,郑家这样的老式家族在汀兰还沿着旧制,郑家族学还一直办着呢。
族中其他支人丁兴旺,唯有郑老太爷这支,三代单传,就郑昭一颗独苗苗,郑昭的父亲又去得早,郑老太爷对郑昭这个遗腹子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位老学究从孙子懂事起就给他启蒙,四书五经,偏偏这个宝贝孙子是个坐不住的,对这些不感兴趣。
背着他偷偷看什么劳什子算学,歪门邪道!敲算盘那是商人行为!
偏偏乖孙像着了魔一样,郑老太爷不让他看,他就在帐子里自己点了蜡烛偷偷看,差点把被子给点着了,郑老太爷给吓到了,堵不如疏,人总有腻的时候,他越不让他学,昭儿越要学,况且这孩子,是个坐不住的,索性让他看个够,看没两天就撂开手了!
嗐,结果给玩脱了,他这孙子,看两页孔孟就眼疼手酸的小人儿,去县学上了几个月学,就收拾着要去冶城参加考试,郑老太爷咬咬牙狠狠心放他去了,等这小子撞了南墙就知道家里的好了!
郑昭考了越国第一,郑老太爷上觉得对不起祖宗,下觉得对不起他早亡的儿啊!他的乖孙以后将成为一个打算盘的铜臭商人!他现在死也不安心呐!
本来郑老太爷想哄了人不让来,只想等着他自个忘了,但是郑昭的世界是单纯的,他喜欢算学,他的小世界里便只能装得下算学,对郑老太爷来说不成体统的冶城成为了郑昭的心心念念,他每天都在看从冶城买回来的算学书,甚至不知道他祖父不想让他去冶城。
等到要出发这日,他便早早到祖父的院子里,等着坐船北上冶城,郑老太爷看着孙子懵懂的样子,终究是叹了口气,让人去准备了礼物,带着孙子北上了。
礼部正是推进学校的中坚力量,在杨堃面前讲这个,难免带上点政治不正确,毕竟现在学校都推行十来年了,还有上族学的孩子,不正是证明礼部工作做得不够好吗?
杨堃却不见生气,他问郑昭:“你们那县学呢,办得怎么样?”
郑昭在黑暗中肯定地点点头,又发觉没人看得见,他像吃到糖的小孩道:“这几年办得很好!县学的梅校长是冶城人,正是她告诉我,参加了算学比赛,我能遇到更多像我一样的人,我真的遇到了!”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赵宝山听郑昭的话,暗道此子犹如一张白纸,他祖父带他去送拜师礼,处处碰壁,他却不受影响,只一心关心他的数学题,数学对赵宝山来说只是出人头地的手段,对郑昭来说却是精神粮食…
他自愧弗如,他不过仗着自己比旁个知道得多些的机缘巧合,若比数学天赋,这位同窗远超他,这是个真正的天才…
杨堃暗想,他父亲说得对,这世界上有很多像郑昭这样的天才,只有伯乐,才能发掘他们的天赋,正是学校办得好,校长慧眼识珠,挖了郑家的墙角,才能有他们今日的夜谈…而这,正是教化之意义…
郝葭好奇问,汀兰县有甚么新鲜事儿…
郑昭这个人,出门的时候真的不多,有了算学书,他便听不到窗外事了,绞尽脑汁:“原本我们县有一户人家姓李,却不想前段时间,全家一起去县衙改姓改成了赵!”因为这个姓和他的未来同窗宝山一样,所以他记下了。
郑昭是听他祖父在堂厅碎碎念,道,世道变了,忘恩负义到祖宗都变了!
原本听说那李家是偷摸着去改的,可是县衙百年难得一遇遇到这事儿,文书下值吃了酒嘴瓢说了出去,于是满城风云。
赵宝山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赵永孝一家的消息,心中冷笑,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初急急忙忙跑路,连姓氏也能丢弃,如今怕是又听赵家的名头在越国能得些好处,又急哄哄地改回来,吃相难看!
不过倒也算作一个把柄,拿在他手里,早晚能用来羞辱他们。
郝葭问道:“啊?难不成逃难的时候急急忙忙登记错了?”
郑昭否定:“不是,他们早早就到我们县里了,不是逃难过来的,不过最近我们那确实有越来越多的百姓转移过来了。”他们汀兰县不比冶城人口众多塞不下普通难民,他们一路北上看到一船一船的难民南下,在码头上看到的那个情景…
杨堃心思一动,默默看了对面的赵宝山一眼,这船运百姓南下的方法,正是他这个舍友提的。
郝葭不敢问了,说起逃难,难免要说到赵家,他会好奇赵宝山,一个是他祖父的嘱咐,一个则是他记得,有几日,他祖父枯坐在书房里,是赵宝山祖父去世那几日…
赵宝山见其他二人都不接话,道:“希望战争早些结束,不然苦的终究是百姓。”
杨堃接道:“恐怕没那么容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是吴国和金国联合起来,恐怕这仗要打很久。”
赵宝山道:“那便让他们联合不起来,三国时期,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吴王之子不止一个,济康帝非嫡非长,又有亡国之相,属实是德不配位。”
看似一句抱怨之语,却暗藏杀机。
…
次日,礼部尚书杨文荀正要去上早朝,就听他家大郎的书童来回话,杨文荀微讶:“这正是圣上之计,可我并没有告诉堃儿啊。”
那书童低声道:“老爷,这不是大少爷所想,乃是他的同窗赵宝山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