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沉时分, 裴青玄亲自送李妩回府。
临下马车,他正色道:“阿妩,这个梦不要再与旁人说,哪怕老师和师母, 也别让他们知道。”
“嗯!”李妩心里也有分寸, 知道什么话该说, 什么话不该说。
梦中关窍是皇室斗争,她作为外臣女眷, 最好莫要牵扯其中。
在这之后,这个梦就成了只有她与裴青玄知晓的秘密。
李妩表面上继续当她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私下里则想着各种办法提醒李太傅、李夫人以及两位兄长与梦中那些背信弃义、反踩一脚的人家保持距离, 又在大宴小宴上与端王府、镇北侯府交好。
李妩的想法很简单, 梦中的裴青玄从北庭翻身,晋国公府谢家是个重要因素。可现下他们在长安, 谢家在陇西, 若想与谢家搭上线, 最好就是通过在长安的端王妃谢氏。
若能早早撮合嘉宁郡主与二哥李成远的婚事,让端王府和李府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谢家看在姻亲关系的份上,也会偏向太子这头。
于是她极力与嘉宁郡主做朋友, 同时寻着各种机会让自家二哥在嘉宁面前表现。
可惜现在的李成远还是个未开情窍的傻子, 对讨媳妇的兴致,远不如斗蛐蛐来得高。
每每看到李成远在嘉宁面前聊些斗鸡走狗之事,李妩恨不得将他的脑子撬开,手动打通情窍。
她这边致力于当月老, 裴青玄那边也没闲着。
他按照李妩梦中所忆, 将皇后宫中的眼线排查一遍, 又着手调查丽妃有孕之事——
他笃定许皇后干不出谋害妃嫔之事,丽妃在后宫又无人能敌,怀胎七月流产,贼喊捉贼,故意设套的可能性更大。
派人盯着丽妃的同时,裴青玄又绕过许皇后,前去镇北侯府拜访。
许皇后糊涂,舅父镇北侯又是个听妹妹话的软耳朵,好在整个侯府还有明白人——裴青玄的外祖母,身体尚且康健的许老太君。
这日午后,祖孙俩在院中聊了许久。
临走时,许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送太子出门,语重心长:“你日后行事,不必顾及你母后,她是个糊涂的,做不成什么事。你只管凭着自个儿的主意,放心大胆地去做。便是她日后有怨怼,我老婆子一力担着!”
稍顿,又补了句:“至于你舅父这边,我也会好好敲打他,叫他认清形势,万莫轻心。”
有了许老太君这话,裴青玄心下稍定,拱手肃拜:“有劳外祖母。”
“一家人同气连枝,说这话作甚。”
许老太君虚扶他一把,又望着他慈爱嘱咐:“你老师一直教授你仁君之道,教得固然不错,但仁君仁君,也得先当上了‘君’,再来行‘仁’道。我是商户女出身,自小摸着算盘长大,看着家里长辈行商,为争货源、商路、地盘,各家明争暗斗,花样百出。何况你现下要争得是那个位置,光靠书上那些死道理没用,该使手段还是得使,一定别被那些条框规矩束缚住……自古帝王之路,没有谁手上是干净的。”
话中之意十分明显,裴青玄低头,眼底划过一抹晦色:“孙儿受教。”
许老太君嗯了声:“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自个儿也要警醒些。”
“是。”裴青玄应下,再次肃拜。
当日夜里,许皇后问他白日去侯府所为何事,裴青玄也只随意应付两句,并未多说。
对于母后,他不求她能给予助力,只求她糊里糊涂闷在鼓里,不裹乱即可。
夏去秋来,日子一天天过,裴青玄的计划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既然父皇能弃他们母子如敝屣,那他也不必念及什么父子之情。
何况当个手段狠辣、没甚底线的小人,远比当个克己复礼、坦荡正派的君子容易许多。
于是这年秋狩,丽妃有孕不便同行,皇帝在行宫邂逅一绝色美人,当夜便纳入怀中,连日宠幸,后封作美人带回长安。
一月后,那位美人也诊出喜脉,皇帝大喜,晋为祥嫔。
封嫔那日,李妩也在凤仪宫观礼,见到那位年轻貌美的祥嫔,满肚子好奇。
等回了东宫,她迫不及待问裴青玄:“这祥嫔与丽妃也太像了,玄哥哥是从何处寻到她的?”
同样明丽逼人的长相,同样的穿着打扮,甚至连笑起来的模样都有几分相似,唯一区别是,祥嫔正值二八年华,而丽妃已年逾三十五。
“是个巧合。”裴青玄牵着她的手坐下,嗓音不紧不慢:“孤本意是搜集丽妃母族的罪证,偶然发现三年前,她兄长在西郊圈了一大片民田,逼得当地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祥嫔父母便是还不上债,被逼上吊,而后她也被卖入妓馆……”
三年时光,老实巴交的民女变成长袖善舞的妓,从未有一日忘记父母之仇。
“丽妃时隔多年再次有孕,实是吃了一种极其伤身的假孕药。这药能让妇人呈现孕脉与症状,然最多维持六个月。六个月后,服药妇人会血流不止,元气大伤,形若滑胎。”
丽妃便是算准日子,想在太子及冠前,用流产之事给予皇后母子致命一击,好给五皇子裴丛焕铺路。
“祥嫔一心为父母报仇,孤感其孝心,将她赎出来,改换身份。”裴青玄面上唏嘘,眼底却是一片淡漠平静:“听说有这种假孕药,她主动提出服下,想来个将计就计。”
李妩闻言,也无比唏嘘地叹了口气:“真可怜……”
还想再问,裴青玄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笑意温润:“这些污糟事你还是少听些,省得夜里做噩梦。阿妩只要记住,孤行事有章程,一定不会叫你梦中之事再次重现。”
轻缓的话语,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李妩点了点头,望向他的目光满是信赖:“嗯,我相信你!”
裴青玄黑眸弯起,深深凝着她:“阿妩安心长大,等孤把这些事摆平,就风风光光娶你为妻。”
不仅仅是入东宫为太子妃。
他所期盼,是以江山为聘,迎她入主中宫。
***
原本后宫以丽妃独占恩宠,如今来了个祥嫔,年轻貌美,又擅房中术,哪怕怀着孩子,照样有诸般手段将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
且这祥嫔性格跋扈,仗着恩宠与肚子,一点不把丽妃放在眼中,每每遇上,半点敬意全无。
宫中其他妃嫔私下议论:“这个祥嫔真是年轻气盛,才进宫就这般狂妄,丽妃岂是能轻易得罪的?等日后失了宠,有她哭的时候!”
这些话传入祥嫔耳中,祥嫔半点不当回事,依旧我行我素——她要的就是激怒丽妃。
一个人在极度愤怒时,总是没多少理智可言。
终于在一个冬日,祥嫔去梅园赏花,偶遇丽妃,出言挑衅。
她那份小人得志的嘴脸,叫丽妃暂且忘记她的对手是凤仪宫那个废物皇后,怒气冲冲地命人掌掴祥嫔。
祥嫔就如疯了般挣扎,而后瞄准丽妃的肚子,一头栽了过去。
两位妃嫔在雪地里齐齐摔倒,身下流出的血濡湿裙衫,浸透皑皑白雪,犹如斑斑鲜红的梅花。
丽妃与祥嫔同时落胎的消息传入紫宸宫,皇帝当场气得头晕眼花,几欲昏厥。
待弄清来龙去脉,丽妃哭哭啼啼:“是祥嫔先出言不逊,臣妾只不过是想教她宫规,哪知她竟故意来撞臣妾。”
祥嫔则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明明是丽妃娘娘对嫔妾心怀嫉恨,宫里人人都知陛下宠幸嫔妾,丽妃最是不满。她身旁的嬷嬷一巴掌抽过来,将嫔妾抽得眼冒金星,脚下不稳,才不慎撞到了丽妃娘娘……如今嫔妾的孩子也失了,难道嫔妾会拿皇嗣开玩笑么?还请陛下明鉴,替嫔妾做主啊。”
俩女都不是省油的灯,哭哭啼啼的招数一个赛一个强,皇帝被哭得心烦意乱,最后将这事推给许皇后去裁断。
许皇后都懵了,万万没想到后宫之事还有她做主的一天。
她听从裴青玄的“建议”,两位妃嫔各罚三月俸,闭门思过,又给皇帝煲汤送糕点,嘘寒问暖,倒也换得皇帝几分眷顾,愿意去凤仪宫住上一住。
许皇后欢喜不已,却不知她每每送给心爱的夫君的汤水糕点里都掺了毒。
而皇帝虽不喜皇后,但从不会怀疑发妻会毒害自己,她没那个胆,也没那个心,她是那样愚蠢而执着地痴迷他,这份爱叫他无比的放心。
一个冬天过去,皇帝的身体愈发孱弱,终有一日,呕血倒下。
病榻旁,他不得不将政事委托给太子——他虽不喜这个儿子,却不可否认,叫他代管政务是于国于朝最好的选择。
待到春暖花开,皇帝身体稍愈,太子带着从凤仪宫揪出“内鬼”,来到了皇帝面前。
“奴才是丽妃娘娘安插在皇后身边的……”那内鬼太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将丽妃假孕之事说了,又道:“丽妃娘娘流产后,仍不死心想要陷害皇后,便让奴才给您下了慢性毒药,想栽赃陷害皇后娘娘。陛下若不信,奴才这里有一本账册,记了这些年来丽妃娘娘所赠的银钱和珍宝……陛下饶命,小的都是受丽妃娘娘指使的,除了奴才,丽妃娘娘还买通了其他几人……”
听着这太监哆哆嗦嗦将丽妃假孕、在凤仪宫安插人手、下毒谋害君主、以及这些年在后宫做的种种恶行,皇帝两眼一黑,再次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