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 处理完这两日积压的政务,皇帝撂下朱笔, 背靠御座闭目养神。
恰好陈嬷嬷端着汤药上前:“陛下, 李娘子的汤药煎好了。”
皇帝缓缓睁眼,瞥过那盛在银碗之中泛着深琥珀色的汤药,从御座起身, 接过陈嬷嬷手中红漆描金的梅花托盘:“给朕便是。”
陈嬷嬷垂眸呈上,心道,陛下待那李娘子还真是眼珠子般爱重紧张, 自打六日前将人带回寝殿,就再未叫第三人见过李娘子。无论是吃食喂药、沐身换衣, 也都是陛下亲力亲为,这普天之下能叫皇帝伺候到如此地步的, 恐怕就这李娘子一人吧。
思绪纷飞间, 一袭暗紫色锦袍的皇帝已端着托盘往寝殿走去。
木门推开,窗棂半敞, 雨后初晴的窗外一片盎然新绿, 窗边妆台前, 披着单薄绛纱色外衫的李妩对坐镜前,一头如瀑乌发披散着,将她本就纤瘦的身形掩映得愈发清丽孤绝。
听得推门声,置若未闻般,仍是静静望着镜中, 好似在看困在镜子里的那道影儿。
“怎么下床了?”
裴青玄走到她身侧,手中托盘随意搁在妆台空处, 看着她身上那薄薄的外衫, 浓眉轻蹙:“穿这么少, 还开着窗,也不怕着凉。”
李妩沉默不语,只看着镜中那仿若交叠在一起的影,神思恍惚。
从前只觉他清瘦温雅,一副斯文公子模样。从北庭回来后,他身量高了不少,连带着身形也变结实挺拔,平日里穿着锦缎裁制的衣袍倒看不出什么,褪下衣裳后,使劲儿的胳膊好似比她的蹆都要粗,有好些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会被他压死。
还有他胸膛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像是利爪所致,离心口的位置很近,也不知是何时受了伤,若是再深一些,大抵是能要了他的命。
他第一次托扶着她撑,入时,她便注意到他胸口这道狰狞伤疤——他也注意到她的视线,并未多说,只定定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开口问。
可等了一会儿,她没问,还偏过脸不再看。
这份冷漠自是激怒了他,掌心掐紧,一时更是往死里折腾她。
思绪回笼时,雕花木窗已被男人关上,遮住外面那一片明媚春景,她的眼前的世界又成了这一方金殿,以及身着紫色团龙纹长袍的他。
“还是到床上躺着为好。”
裴青玄伸手要来抱她,被李妩躲开,他眸色微沉:“才醒来,又与朕闹脾气?”
那张未施粉黛的素净脸庞有些苍白,这几日虽然他顿顿都喂她吃许多,但不知是体力消耗太多,亦或是她心情沉郁所致,整个人反而清减,又白又虚弱,像是玉雕的神像,床笫間都不敢用力碰撞。
“成日躺着也很累,我想坐一会儿。”李妩甚至提都不提出去走一走的想法,她知道他定然不会答应。
这七日,她就是他豢养在这金殿中的鸟雀,只能在他圈画的范围内稍作活动,余下时辰都供他亵玩取乐。
好在已是第六日,熬过明天,便好了。李妩在心里如是说着。
裴青玄默然看了她一阵,才道:“随你。”
又挪了张月牙凳在她身旁坐下,端起那碗汤药,舀起喂她:“趁热喝。”
李妩伸出手:“我自己可以。”
“朕喂你,你张嘴受着便是。”平静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如何过了这几日,阿妩仍不知趣?”
“我不懂,你为何要将我当孩子般?我有手有脚,我能自己喝药吃东西。”李妩淡漠看他,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候的日夜相对,他对她的掌控欲好似愈发深重,深到让她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朕这是在照顾你。”裴青玄似有些苦恼:“从前阿妩病了,不爱吃药,也是朕喂你,你才肯吃。如何现在就不高兴了?”
李妩微怔,想起过去,那时好似做什么都爱缠着他,便是吃药也要他哄,幼时是小孩子的娇气,长大后,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情郎跟前的小矫情。
沉默两息,她道:“你也说了,那是从前。”
裴青玄眸光闪动一下,如玉脸庞还是一派温和微笑:“现在也无不同。朕喂给你,你乖乖吃,吃了药身体才能恢复。”
他在粉饰太平,李妩只觉可笑,抬眸讥诮看他一眼:“身体恢复了,好叫你再弄晕过去么?”
见他脸色愈冷,似要发作,李妩低下头,张嘴将他递到唇边的那勺药喝了,那浓郁的苦味叫她直皱眉——
“你一勺勺喂药,只会叫我苦上许久。”她再次伸手去要汤碗:“倒不如一次灌了,省心省力。”
裴青玄瞥过她细白的手,绛纱色薄袖下露出的一截雪腕上,第二日革带捆绑的红淤还未散去。想到那日的恣意銷魂,他喉头微滚,而后低下头,将碗中汤药含了一大口,在李妩惊愕的目光下,他直起身,印上了那抹嫣红唇瓣。
滋陰補陽的汤药在唇齿间交渡着,不容拒绝地渡进李妩纤细喉管,那张莹白脸庞渐渐变得通红,也不知是被汤药所呛,还是口中舌尖勾缠太紧。
待那钳制住下颌的手掌松开,李妩后背紧贴着妆台的边角,咳了两声,然而不等她缓口气,第二口苦涩汤药裹挟着龙涎香气再次袭来。
她被迫仰着脸接受他的哺喂,心下后悔不迭,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勺一勺地熬着呢。
当碗中最后一口药喂尽,李妩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整个人红霞满面又有氣無力地伏在梳妆台前咻咻輕喘。不料身前之人再次俯了过来,吓得她脸色都变了:“药喝完了!”
“是啊,药喝完了。”裴青玄语气平静地复述她的话,弯腰将她轻若羽毛的身子托抱到梳妆台前,那双狭眸黑涔涔地凝着她,盛满汹涌可怖的慾念:“算起来,阿妩喝药休养这几日,朕实在太亏。”
长指轻抚过她细嫩的颊边:“现在喝了药,想来能多撑一些时辰?”
李妩心下也慌了,大抵是这几日他节制不少,白日不再戏弄她,夜里要上一回便鳴金收兵,叫她以为他不会再像头两日那般孟浪,不曾想她这才好一些,他又这般。
“现下还早。”她试图放柔嗓音,两只手下意识撑着妆台桌面,直至脊背抵上冰凉的菱花铜镜,叫她退无可退。
“阿妩前两日不是还一口一个昏君骂朕。”裴青玄低头,咬住她的耳垂,鼻息拂过她薄嫩頸侧:“昏君自然爱做此事。”
“你……”不等李妩再说,嘴便被堵住,那具高大身形如玉山将倾,在气息交錯間分开她的膝,靠得更近。心跳鼓噪,眼前仿佛被那团浓重暗紫色笼罩,眼饧骨酥之际那陡然的撑进,她纤细指尖不禁拧紧那以金银刺绣出龙纹的衣襟,脸色都白了几分。不要,她慌乱地喊。身前之人却低下头,高鼻贴着她的脸,似喟叹般:“阿妩慌什么,又不是吞不下。”
都到这时,李妩也知无法停了,只得以手捂着他的嘴,自个儿也泄愤般的低下头,张嘴狠咬住他的肩,牙齿深陷入肉里,如同饿狼捕食般,很快尝到鲜血的味道,而梳妆台的位置正对着墙上那个可怖的狼头。
混沌摇曳间,墙上那个鲜血干涸的狼头睁着一双早已无光的幽绿色眼瞳,直勾勾看着李妩,看得她心惊肉跳,身子也愈发紧张,裹夾得裴青玄浓眉轻拧,顺着她的目光回身看去,他安慰道:“不用怕。”
李妩却没有放松,依旧慌得很,他无奈叹了口气:“与朕犟嘴时倒是胆大得很,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对着个死狼脑袋,却怕成这般。”
说着到底不忍,双臂托起她调转方向:“现下可行了?”
他面对着墙上的狼头,而李妩被他懸空抱着,面前是那光可鉴人的黄澄澄的铜镜,看到镜中重叠的影子,李妩才将稍缓的紧张霎时化作羞憤無措,忙不迭将脸埋在他怀中,听得头顶传来的低低笑声,她恨得牙痒,张嘴就往他心口那道疤痕咬去。
圈着她的手臂微顿,旋即拥得更紧:“小混账,是你自找的。”
话音刚落,便听得“哗啦”一声,搁在妆台上的托盘与药碗一道被纤细的足尖踢翻,摔了一地。
所幸那是个银碗,并未碎掉,堆在那一地绛纱衣料里,犹如层层莲瓣之间盛着一捧银雪。
临近傍晚,短暂放晴的天空又下起淅淅沥沥小雨,天色愈发灰暗,空气都透着寒凉之气。这雨一直落到翌日晨间,这是俩人约定的第七日,也是皇帝罢朝的第七日。
连绵雨水笼罩着镌镂龙凤,峻桷层榱的紫宸宫,那层层叠叠的碧色琉璃瓦都在连日雨水的浸润下变得水盈盈。
一袭绿色官袍的楚明诚手握笏板,垂首站在殿外,心绪复杂地等待着皇帝召见。
而寝殿之内,昨夜被折腾半宿累到昏沉的李妩被皇帝连人带薄被一起抱起。
等她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才惊觉自己已不在寝殿里,正被抱坐在这把象征无上皇权的宽大御座上。
紫檀木的书桌前,还突兀地拉了座四扇楠木刻丝凤穿牡丹的屏风。这是皇帝理政之所,她却衣不蔽體仅裹薄被出现在这,委实荒谬至极。
李妩脑中一时有些发懵,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她从紧裹的锦被中抬起头,乌眸疑惑盯着身前之人:“为何将我抱来此处?”
裴青玄微笑看她:“阿妩不是嫌里头闷么?抱你出来透透气。”
李妩听到这话愈发觉得荒谬:“我不想睡觉时,你非将我往床上带。我现下想睡觉了,你又将我往外头抱,你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北庭三年的劲风冷雪不但磨灭了他纯善的人性,还冻坏了他的脑子?
“在这也一样睡。”他说着还抱她往里坐了些,似要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李妩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还是没忍住心间愤懑:“我不要在这睡,放我回去。”
裴青玄不语,只抬头问着外头:“人可到了?”
屏风后陡然响起刘进忠细长的嗓音:“回陛下,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殿内竟然还有第三人!与裴青玄单独相处了近七日的李妩只觉头皮发麻,难以置信看向裴青玄,边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刚才有无说什么荒唐之言。
裴青玄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又嗓音沉冷地吩咐:“叫他进来。”
刘进忠应了声是,而后抬步往外去。
听得那脚步远了,李妩才瞪着裴青玄,咬牙道:“你疯了吗!放我下来,我要回去。”
说着她挣扎着要从他怀中离开,裴青玄看着她道:“阿妩衣衫不整,还赤着双足,是打算这样走回寝殿?”
李妩面色一僵,被子里两只雪白赤足蜷了蜷:“你…你到底意欲何为?”
话音才落,殿内就响起两道不同的脚步声——
“陛下,户部户属楚主事到了。”
“户属主事楚明诚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熟悉的嗓音纸那扇楠木屏风后传来,李妩霎时如遭雷击,肩背也僵在裴青玄怀中,面如金纸。
“楚卿家免礼。”
裴青玄有一下没一下撫着李妩的背,犹如在撫摸一只玉雪可爱的狮子猫,连带着语气都透着温和:“朕咳疾未愈,是以隔开屏风,以免过了病气,楚卿见谅。”
一扇屏风之后,楚明诚诚惶诚恐垂着头:“陛下这话折煞微臣了,您身体未愈便召见微臣议政,这等勤政为民之心,实乃江山百姓之福。”
裴青玄嗯了声,道:“听闻楚卿前些日也告病在家,昨日才回户部复命,不知现下身体如何了?”
他这话含着笑音,听起来如阳春三月的柔风。可李妩却清楚看到,他的嘴角虽扬起弧度,那双眼里却是无尽的矜冷与鄙薄。
这份神情与现下这副姿态都叫她很是不适,她牢牢揪着他的袖口,以眼神告诉他:不要太过分。
裴青玄垂眸看她这般焦急担忧的模样,眸色愈冷,于她耳畔低声道:“手有些冷,阿妩帮朕捂一捂可好?”
说着也不等她回答,戴着玉扳指的掌探进錦衾,四扇楠木的座屏后也适时响起楚明诚的回复:“多谢陛下关怀,许是从平阳回来水土不服,才染了病。在家休养一阵,已然大好了。”
“好了就行。此番平阳之行,周广安先前也与朕汇报过,夸你办差面面俱到,细致稳妥,还有意给你提一提品级。”裴青玄不紧不慢说着,长指寸寸尋着那抹緊致溫嫩,语气平静而淡然:“朕听闻你进户部已有一年光景?”
楚明诚答道:“回陛下,臣是去岁年初进的户部。”
裴青玄漫不经心嗯了声,幽深目光落在紧咬着唇瓣下面也咬得厉害的清艳女子,心下生出刺,激的同时又有无限怜爱,不禁俯身亲了亲她的脸,被她躲开后,他也不恼,若无其事朝外吩咐:“刘进忠,你去看看今日的药熬好了么?”
乍一听到这吩咐刘进忠还有点懵,每日的药不是午初才上炉子的么,现下才隅中时刻,哪来的药?转念再看屏风后,恍然明白过来,这是要打发他出去呢。于是忙低下头应着:“是,奴才这便去。”
他脚步匆匆,避之不及地离开这个气氛诡异的是非之地。
“去岁进的户部,按照资历与你此番办差的政绩来看,往上升一升倒也合适。”裴青玄嗓音透着微微沉哑,抬眸朝屏风后看了眼,淡声吩咐:“先与朕说说平阳的情况罢。”
“微臣遵命。”楚明诚颔首,袖中早就备好的册子虽没递上御案,但隔着屏风正好可作为他奏对的底稿。他看着宣纸上那密密麻麻的记录,娓娓汇报着平阳安置流民等事宜。
庄严肃穆的紫宸宫大殿内,鎏金异兽纹铜炉内沉香袅袅,座屏之后,牡丹盛开,晶瑩嬌艷,浓香馥郁,潋滟水聲撩动于指腹,又匿于锦被间,那枚雕着龙首的玉扳指温温吞吞,上好的玉质被水光滋润得发亮。
另一只手掌牢牢捂住李妩的嘴,像是怀抱着婴孩般,裴青玄俯首于她頸間,嗓音压得极低:“阿妩可别出声,他应当很熟悉你的声音吧?”
李妩此刻恨极、怒极,她知道他已不是从前那个温良端方的太子,却未曾想过他竟能荒谬到如此地步。
他就这样恨她么?恨到这般折辱她。
一时之间,李妩只恨不得就此咬死他,与他同归于尽。然而要害之處被他掌控着,叫她紧张地不敢乱动,生怕发出一丁点异响叫屏风后的楚明诚发现。若是叫楚明诚知晓他小心翼翼敬若神女的发妻,却被九五至尊这般拥在怀中褻玩,莫说李妩再无颜面苟活于世,就怕楚明诚一时激愤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
李妩在心里默念着忍,前面六日都忍过来了,岂能在今日功亏一篑?便是真要与他撕打斥骂,也要忍到楚明诚离开之后。
“平阳知府阙明贵与受灾较为严重的清水镇、白河镇、永安镇的官吏,在受灾之时及时开仓放粮,又采取募流为兵之法,稳住了一部分青壮年……”
楚明诚清晰而平静的回禀声依旧在外响起,皇帝偶尔应上两声以示在听,边腾出手慢慢调整怀中温软,由横着抱改为觀音坐蓮而后慢慢满满地撑進,李妩脸色惨白,乌眸也有瞬间失神,他堵住那抹檀口,貫彻间一片静谧,庄严大殿内唯听得那公事公办的声响:“受灾之前,平阳府记录在册共七千八百九十三户,以一户四口来计,共计三万一千多口,浮寄流寓不可胜计。此番微臣与户部其余主簿前去盘算,现平阳府在册户数不足五千……”
御座之上皇帝深深喟叹一声:“看来此番天灾的确害民不浅。”
楚明诚颔首称是,见皇帝叹了一声又不说话了,竖起耳朵听了听,隐约听到些古怪声响,眉头微皱,而后继续汇报着其他。
见怀中之人真的一点声响都未发出,裴青玄还当她又晕死过去,低头却见她紧闭双眼,纤长睫毛蝴蝶翅膀般微微抖动着,莹白双颊已晕上一层绯红,吃醉酒般招人怜爱,然而贝齿紧咬着下唇,咬处都可见血印,仍倔强着一声不吭。
她就这样怕外头那人听见?胸间忽的涌起一阵难以遏制的纡郁,裴青玄贴着她的耳廓,嗓音低啞:“阿妩很怕他知道么?”
李妩偏过脸,不想搭理他。他却反手捏住她的后颈,又贴上去,明明是鴛鴦交頸般的亲密,男人的语气又冷又沉,还挟着几分报复的快意:“那阿妩可曾想过,当年你与他成婚的消息传到朕的耳中,朕心间是何滋味?”
“那时,你可有想过朕是否会难过?”托着她腰肢的掌心不禁拢紧,仿佛要将那抹盈盈掐断般。
无数个夜里,他躺在北庭冷硬的床板上,外头的风鬼哭狼嚎般,屋内就算烧着炭盆也毫不顶用,依旧冷得人难以入眠。他曾覆着腕间那条红绳,从中汲取一丝微薄暖意。后来他再看那红绳,脑中总是会想千里迢迢的长安国公府内,红罗帐暖,她在其他男人身下承歡,与旁人依偎在一处说着柔情蜜意的话,那份嫉恨犹如无数只蚂蚁在吞心噬骨,叫他睁眼到天亮。
“阿妩,如何连你也背弃朕。”已被嫉妒慾念占据上风的男人愈发恣狂,嗓音也啞得不像話:“是朕待你不够好,还是朕不够爱你?父皇舍弃朕也就罢了,为何连你也弃朕如敝履?”
包含悲怆的话语随着气息掠过李妩耳廓,她却被顛得半个字都听不进,脑中只浑浑噩噩想着他疯了,真的疯了。
齿间有铁锈气息散开,在他刻意之下她似是溢出些许声音,却已失神到无法注意外头的情况,到最后她只听到男人嗓音磁沉道:“楚卿家此趟辛苦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你退下罢。”
默了两息,才响起楚明诚的声音:“微臣告退。”
稍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楚卿放心,朕自会保重好龙体。”
裴青玄托着怀中绵云起身,抬手将桌上堆叠的黄绸奏折扫到一侧,将她稳置桌案,薄唇微掀,于她耳边低语:“若没有強健體魄,如何喂饱我的小阿妩?”
李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紧阖双眼,权当他是个聒噪角先生,直到殿内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再也听不见,她才睁开双眼,抬手一巴掌朝前挥去。
手腕却被牢牢扼在空中,御案之上衣袍齐整的男人眸色发暗地盯着她:“为个草包,你朝朕挥爪子?”
“你这个昏君。”李妩满脸恼恨地望着他,眼底有泪意闪烁:“我恨你,裴青玄,我恨死你!”
“恨朕?”
裴青玄看着她婆娑泪眼,明明他们此刻如世间情浓的爱侣般亲密无间,她却哭着说恨他,胸口好似被什么冰雪凝成的利刃刺穿破裂,浓烈的鲜血随着翻涌的情绪一同流出,流遍全身,他怒极反笑,紧扼住她的腰:“好啊,阿妩既要恨,那就恨吧。”
狭长眼尾染上疯狂的艳红,他道:“你最好恨朕一辈子。”
哪怕是恨,起码一辈子将他记在心上,总好过将他彻底放下,尘封在过去。
御桌上的奏折与文房四宝哗啦啦地散落满地,李妩如死了般双眼直勾勾盯着紫宸宫精致描绘的屋顶,好似有一团白色水雾在脑中散开,是房顶漏水了么,她混沌地想着。
恍惚间,她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磨喝乐,全身破碎又脏乱,像被遗忘在荒芜虚空之境,又冷又煎熬,直到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一只手将她捡起,掸掸灰尘,擦擦干净,又给她穿上漂亮华衣。
隐约的细雨声里,外头传来太监毕恭毕敬的回禀声:“陛下,楚世子已离开了。”
稍停片刻,又支吾补了句:“许是下雨路滑,他脚下不慎,出门就跌了个跟头。”
她被抱起来,那人无比冷漠地说:“走路都能跌跤,真是废物。”
感到她肩头细微的颤,他低头看她一眼,而后回着外头:“派个御医去,省得回头摔坏脑子,倒叫旁人骂朕不恤臣工。”
“是,奴才这就去。”外头应诺,缓步退下。
殿内又归于静谧,而李妩再也撑不住,双眼一黑,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