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度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在一个黑色的空间里独自前行,从一个艰难膝行的幼童到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不断有看不清的虚影在他身边闪过。
有些虚影好像在和他说着什么,他想停住脚步去听,又被什么东西禁锢着,只能笔直地越过他们,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他茫然地前行着,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这里是哪,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不记得要去做什么。
渐渐的,他步子慢下来,停在了一个看不清长相的纤细虚影面前。
他分明不知道她是谁,却在她缓缓抬手触到他的头时感受到一阵心悸。
就好像,快要失去什么一样。
在不知名的想法的催促下,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手,以为会捞了个空,却触及到了柔软纤滑的手指。
那人好像在温柔地看着他,恍惚间他觉得那一片虚影间好像有嘴唇在一张一合,细微的声音飘入耳中,他努力去听,好久才听清楚她说的什么。
她说:“活下去,小月亮。”
身体猛然下坠,手掌中的柔软触感骤然脱离,他惊慌失措的想要抓住什么,却在抓住的下一秒睁开了眼睛——
视线所及是角斗场熟悉的客房,而他面前面容隽秀的少女正怔怔地看着他,江玄度顺着她的目光视线缓缓下移,只见自己手指紧紧扯着一只白皙纤瘦的手。
而手的主人,就是眼前的东曦。
“你……”东曦迟疑了一下,刚想开口,就看见少年脸“噌”得一下红透了,手忙脚乱地松开了被他紧紧攥住的手。
她有些无奈,见他还算生龙活虎,倒也松了口气。
“你终于醒了。”她说,“做了什么梦吗?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
江玄度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听到这话刚缓和了点的脸颊又像打翻了红颜料一样,绷紧了嘴唇看着她。
“好了,不闹你了。”东曦脸上慢慢绽开一抹笑意,声音温和,“你睡了一天,感觉好点了吗?”
“我……”刚一开口,江玄度便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哑,他刚想以手掩面清一清嗓子,面前就被递上了一杯温水。
他茫然地看向举着杯子的东曦,一时间被她态度的转变弄得有些无措。
“怎么这样看着我。”东曦眨了眨眼,“照顾病号不是应该的吗?更何况你还是为了我受的伤。”
江玄度静了片刻,接过了瓷杯。
“我没有要挟恩图报的意思,”润过嗓子后,他低低开口,“你不用……刻意对我好。”
东曦拧了拧眉,倒没再说什么,起身朝外面走去。
江玄度慌了神,以为她因为自己的冷漠而生了气,下意识想抓住她,却在身体有了动作后才发现自己是半躺在榻上,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朝地上栽去,还牵动了后背的伤口,一阵钻心的疼。
他好没用。
面朝地落下的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这样的想法。
手臂却被一股力气拖住了,他懵怔抬起头,东曦蹙眉看着他,手下使力将他扶了起来。
“你刚好点,就别乱动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探到少年后背,他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又被她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腰侧,“别使劲,扯到伤口怎么办。”
江玄度感觉到少女的脑袋凑到了自己脖颈后面,离得太近,她脑后细微的碎发不经意触碰到他的颈侧,引发一阵酥麻,一时间不知道是手指划过留下的麻意更甚,还是这碎发留下的更甚。
“我就去看看门外,你慌什么。”东曦声音中蕴着点笑,看到他背后的伤口,笑容慢慢消失了。
她又叹了口气,无奈道:“果然又撕裂了。”
……
东曦取了包扎用的布条回来时,江玄度正跪坐在床榻上,面朝墙面,裸露的后背朝外,低着头抿唇不言。
冲击力太大,她连步子都顿了顿,但也只是一瞬间,便走到了床榻前为崩裂的伤口包扎起来。
洁白的布条从她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松开,再缓缓缠绕到少年裸露的脊背上,东曦垂目看着他光滑洁白的脊背,声音幽幽飘入江玄度耳中。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背,以后要留下一道疤痕了。”
江玄度耳根红透了,恼这人包个扎都要调戏他。他声音闷闷的,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傲娇:“伤疤是修士最好的勋章。”
东曦闻言笑了笑,给包好的布条收了个口,调笑道:“那你怎么只有这一道勋章?”
“堕魔的时候,都没了。”江玄度的声音轻飘飘传过来,东曦有些怔忪,他却回过头坦然地笑了笑。
“等我们一起拯救世界的时候,再添上新的勋章。”
东曦看着少年弯弯的眉眼,指尖微微一颤,心头好像有什么用力跳了一下。
许是因为被他提起了自己不冷静的一面吧,她想。
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江玄度下意识慌乱想要躲藏,被东曦按住了肩膀。
“又想伤口撕裂吗?”她蹙眉道,“坐着。”
江玄度有些惶恐,但还是听话乖乖跪坐在床榻上,一对盛着清潭的眸子颇为可怜地看着她。
东曦走出几步,又折回去,散下了层层叠叠的床纱,遮蔽住少年的身形,也一并将那对惹人怜惜的眸子遮了去。
她盯了那厚重的纱帘半晌,转身去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赫然是之前在别院与她交手的刀疤脸。
东曦却没有半分紧张,反而在他侧目看了眼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床榻时低声说了句:“多谢。”
“无妨。”注意到纱帘,刀疤脸知道他们或许不想让人窥探,便很快收回了视线。
“先进来吧。”东曦侧身让出门,将刀疤脸迎进房内,又走到床榻前掀起点纱帘,轻声问道,“出来看看我们的救命恩人吗?”
里面一阵窸窸窣窣,半晌,三人坐在茶几边,安静如斯,面面相觑。
江玄度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重伤睡了一觉,东曦就和这个之前暗暗对立的家伙成了一伙的。
刀疤脸木着脸,一言不发。
最后东曦打破了这片安静,慢声向江玄度解释了那夜发生的事。
……
东曦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冷的夜。
魔修好像连血都是凉的,淌了满地,像一湾血色的潭,她茫然地想为他止血,却只沾了满手的血。
那冰凉的液体好像沿着她的手臂钻进了五脏六腑,又好像扼住了她的咽喉,要将她溺死在那一汪潭水中。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手忙脚乱地从衣兜中掏出之前从江船两人那里顺来的补气丹,掰开江玄度的嘴往里送。
他不能吞咽,东曦抿了抿唇,伏身帮他渡进去。唇齿相依,她下意识闭上眼,舌尖不经意触碰到同样的触感,迟疑一瞬,便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志贴紧那片柔软。
药丸顺着舌根滑进喉中,化作涓涓细流,东曦睫羽微微颤动,半晌没敢睁开眼。
可她等了好久,他还是一动不动。
“江玄度。”她直起身子,低低地喊他的名字,没得到半分回应,她又喊了一声,又一声,无人应答,只有皎白的月在乌云中忽隐忽现,怀中少年苍白的脸被映得忽明忽暗。
远处传来侍卫嘈杂的声音,好像在驱散观众,丑时的新人秀临时取消,他们的目的达成了,只是代价却是那个活生生的少年此时气若游丝的躺在她怀里。
东曦喊声越来越弱,慢慢沉入喉中,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觉得自己应该带江玄度去医治,可她没有可去的地方,或许她至少应该躲一躲,免得被侍卫发现,但她却像被这血冻僵了,难以挪动自己的身体。
“我是活着的吗?”她忽然喃喃自语,目光涣散地洒在地面上,映出一片暗红。
像一场梦一样,羲和宗的天之骄子小师妹,角斗场一个经脉寸断的无名凡人。
或许她真的只是做了一场大梦,醒来什么都没发生,她还是羲和宗的小师妹,江玄度还是明月山庄未来可期的少庄主。
他们不曾有交集,也不会并肩站在一起。
嘈杂的声音愈来愈近,混乱的呵斥声中却掺进去一道清晰的男声,那人好像站在她身边,声音沉厚:“角斗场的人要来了。”
半晌,东曦才迟钝的动了动手指,抬头看向他。
男人高壮的身材,穿着护甲,低头看着她的脸上刀疤纵横。
……是他啊。
一时间东曦没想起来思考刀疤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紧接着的话让她仿佛被血浆糊晕了的脑袋清醒了些。
他说:“再不止血,他就真要死了。”
角斗场的侍卫赶来后厨时,只看到了地上蜿蜒半干的血。
刀疤脸帮东曦把江玄度送回了她的客房,取来了布条止血。东曦看着男人熟练地为他处理着伤口,沉默半晌,道了声谢。
“不用谢我,”刀疤脸包扎好江玄度的伤口,看向东曦,“你给他用了丹药吧,多亏了那个丹药,否则我来了也是回天乏术。”
东曦微微垂眸,不知道说些什么,便点了点头。
刀疤脸看出她的局促,便先开了口,让她放下心:“我和你们一样,是为摧毁角斗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