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堂哥这句高呼,站床下的大夫转头看向门口这边。
感觉到这大夫眼神里的惊惧,元若甫面上没什么波澜,只在心里暗自发了笑。
想一个月前,堂哥将他骗到国公府花园水池边,一脚踹下水,害他差点淹死……他那时不过当着祖父的面,说出自己落水的真相,却连累了母亲,被祖父狠狠训斥一通。
现今堂哥凭空捏造一场噩梦,肆意编排他,用这么寥寥几句,便把他打成了凶手。
元若甫哑声苦笑了下,努力消化情绪的波动,委屈似的垂低脑袋,由下而上望向堂哥,好叫自己看起来更无辜些。
论起演技,堂哥这些把戏,都是他玩剩下的。
“呜呜……”李氏又一次登了场。
元若甫悄悄用余光看过去,就见李氏从墙边椅子起身,一边低头抹眼泪,一边走到堂哥床前,哭声也骤然放大。
“显哥儿,你病糊涂了?你堂弟一向善良、乖巧,怎可能会杀你呢?你们是同族兄弟啊……”李氏说完又转向元若甫,眼眶通红,“三哥儿,你堂哥这是病了,神志不清明,才会说胡话的。你可千万别往外传,更不能告诉你祖父啊!”
元若甫听言只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侮辱。
再偏眼看一看旁边的大夫,恐怕连那大夫都听出这母子言语间的一唱一和。
“侄儿明白。”元若甫还是应下。
李氏也点了点头,顺理成章提出要求,让元若甫这三天好好跪在这里,又引着大夫出去写药方子。
顷刻,内间只剩下元若甫和堂哥两人。
元若甫既然答应了要跪,他还需做做样子,于是双膝一曲,规规矩矩地给堂哥跪下。
却听床上传来窸窣,他抬起头,就见原本背对的堂哥转过身来,一双眼底难掩得意之色。
元若甫咬了咬牙,调整好心绪,双手趴在了床沿,粲然笑道:“堂哥,你渴不渴?”
元若显猛地一怔,似乎想到什么似的,直摇头,“不渴!你跪好,别靠我太近。”
“哦,好吧。”元若甫努了努嘴,往后跪了点。
他被困在此处,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如背几篇经书吧。
完整背完一遍《中庸》,他才觉这间屋子里空气很是憋闷。
梭巡一圈,他发现四周窗户都被符咒封死了,而堂哥的床尾摆放一鼎香炉,烟雾缭绕的。
贴符咒、燃熏香这些方法,应是庙里王真人帮堂哥驱邪的主意。
元若甫虽不信这些,却也不好直接点出来。
“咳咳!”正想着,他忍不住咳出两声。
再待在这封闭屋子里,他的嗓子怕要被熏哑的。
如今他还要靠背书来保持智力提升的高速,必须保护好嗓子,得尽快从这里离开才行。
回眸看看堂哥,他大张着嘴,颇有些像溺水的鱼。
元若甫想了想,倒了杯茶端到床边递上。
“你干什么?!”堂哥一见他又靠近,双眸立刻瞪大。
元若甫心道冤枉,淡声解释说:“怕你口渴。”
说着,他小心地扶堂哥靠在床头,把茶杯硬塞到堂哥手里,又强调道:“没下毒。”
堂哥垂眸看看那茶杯,犹豫片刻,仍坚持自己不渴,不用喝水,说完却干咳起来。
“行,那你别喝了。”
元若甫一片好心被误解,自认仁至义尽,便把茶杯放回桌上,又跪了下来。
空气霎时安静。
天色渐暗,元若甫跪了将近一白天,膝盖的酸疼还是次要,更叫他无法忍受的,是嗓子被熏得几乎要冒火。
他太需要出去透口气。
听床边又响起几声咳嗽,元若甫转了转心思,亲切喊了声“堂哥”。
元若显转头看他,冷道:“这就跪不住了?”
“有一点吧,”元若甫卖个乖,佯作认输地傻笑一记,“听说,堂哥昨夜里做完噩梦,醒来哭了好久,别是哭伤了嗓子啊。这嗓子何其重要,一定要保护好,对不对?都一整天了,你生气归生气,还是要多喝些水。”
一边好心劝着,他一边从袖子里摸出几片人参,一一投入茶壶里,又端起来晃了好几下。
在他的余光中,堂哥见了他这个举动,眸子瞬间瞪大。
“你……往茶里加了什么?”
元若甫脸不红心不跳,“人参啊!”
他不慌不忙倒了杯茶,恭敬地跪到床下,双手奉上,“堂哥莫和我生气,喝了我这杯茶吧。”
忽而一声脆响。
那杯茶被堂哥掀到一边,碎瓷片摔了一地。
许是听见动静,门外有人冲了进来。
元若甫扭头一瞥,来人正是替堂哥看诊的大夫,亦是上回替自己看过伤寒的那位太医。
“让你喂我喝口水,还笨手笨脚的。”
堂哥手还举在半空中,赶紧先将手缩进被子,又虚弱地责怪起元若甫。
“堂哥稍等,我再去倒一杯!”元若甫起身去倒茶,也稍微捋了一下眼前的形势。
看堂哥的反应,这位太医许是个关键人物。
或者太医和他祖父元居正有些来往,才叫堂哥不敢随便暴露出装病的事。
元若甫将茶重新递给堂哥。
元若显此刻有些慌神。
他定神看了看面前这杯茶,留意到杯底沉了一片根茎,像极了前日他给元若甫下毒用的“断肠草”。
他做不到元若甫那样,直接喝下这杯毒茶,再来个什么死而复生……只好望向门口的太医,眼底很快染上泪意。
太医似有所感,忙过来将那杯茶拿走,细细闻了一番,问元若甫,“三公子往茶里加了什么?”
元若甫双手伏地,未改说辞,“人参。”
“这气味不是人参……和我平时喝过的,不太一样。”元若显提醒道。
太医听了此话,未有表态,去外头取来银针,伸进茶汤里试了试,没看到变黑,才拱手回报元若显,“这里面的确是人参。”
元若显抹了把额汗,这才松开眉心。
太医继续说:“大公子闻着气味不同寻常,只因这些人参品质不优,药性也不如百年人参的强劲,还带了乡野的泥土气,不过,正因如此,它反而更适合日常进补,不会造成内火过旺。”
“如今正是春燥,三公子特意送来这些不太温热的人参,实属有心了。”一番话毕,太医的态度明显和气了不少。
元若甫不多插嘴,只埋头乖巧地跪着。
太医把手中的茶递上,看堂哥喝下去,走到床尾检查香炉里的熏香。
就在元若甫以为事情出现转机时,那太医竟然将熏香拨得更旺了,接着便出了屋子。
次日天亮,元若甫睁开眼睛,才知自己就这么歪在地上迷糊了一夜,膝盖酸疼不说,今日又没法去书院了。
刚叹了口气,他忍不住干咳起来,忽的惊觉嗓子如同被火镣过,隐隐发疼,多半已经发炎。
嘎吱一声。
有人推门进来,元若甫忙挺直了腰,垂低眼眸,就见李氏急急奔了进来,径直扑到堂哥的床头去,又抽抽噎噎地哭开了。
“显哥儿……”
“娘!”
不等李氏哭完,堂哥先哑声打断了。
元若甫有些惊讶,不由抬头看过去,只见昨天还病恹恹的堂哥,这会竟自己爬坐起来,正用那双本该无力的手,抓住李氏的肩膀。
“娘,我想回家了!”堂哥道。
李氏听着这话,面色一僵,立刻转向床下的元若甫,话却是问元若显,“你的病……好了?”
元若甫也正纳闷着,再一细想,便都明白了。
他昨夜被屋里的香炉熏得难捱,堂哥恐怕也一样难捱。
“好了,我都好了。”元若显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真的病好,抬手揭开薄被,作势要下床,被李氏及时拦住。
李氏脸色一怔,尴尬道,“行,娘知道了。你身子初愈,不可逞强!”
“那咱们这就离开这里吧,接下来还有三场复试,我想立刻回家温书。”元若显甩开李氏的手,快速穿上鞋,走去屏风后穿衣服。
屋里动静大,连太医也被惊动,“大公子可是好了?”
“来的正好,快帮着再诊一诊。过了一夜,好像大有起色。”李氏到底是机灵,将话题顺利扯开,自己便让到一边。
察觉到李氏打量的目光,元若甫继续伏地装傻,绝不开口说什么,倒叫李氏也不好追问他。
等太医细致摸过元若显的脉象,才面露喜色,对李氏拱手祝贺。
李氏却只皮笑肉不笑,又打量元若甫一眼,不情不愿地叫他别跪了,赶紧起来。
须臾,母子俩收拾好东西,匆匆出了屋门。
元若甫缓缓从地上起身,忍着膝盖酸疼,掩住口鼻跑出这间屋子,终是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大嫂要回府了?”
赵氏恐怕一夜没睡,一直守在屋外,此时见李氏母子准备上马车,就站到马车外,仰头关心道。
布帘被掀开,李氏探头出来,面上挂着笑意,“王真人这回卜的卦,好灵!甫哥儿才在床下守了一夜,显哥儿身上的病就去了!日后……你便好自为之吧。”
赵氏怔神了瞬,忙垂首,行了一礼,“大嫂教导的是,我都记下了,今后会注意的。好在这回事情补救及时,没耽误了显哥儿的童试,还请大嫂原谅甫哥儿的冲撞。”
李氏却不再搭理,放下了布帘。
很快马车噔噔跑起来,元若显跟着左摇右晃,不由扶住额头。
他又想了遍这两日的事情,原是要给元若甫长个教训,谁知最后自己落了一身骚,便越想越觉心烦。
抬腿,他狠狠一脚跺在马车壁上,直惊得外头的马长嘶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