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儿!你醒醒……你若死了,为娘也不独活了……”
元若甫刚恢复一点意识,便听见母亲悲恸的哭喊声,他呛出一大口水,来不及平复急剧的心跳,先睁开眼睛确认了一番。
夜阑更深,冷风呜咽。
周围一切和溺水前一样,他还在元国公府的花园池塘边,而刚才救回自己的,正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爹娘。
“可算醒了。”父亲抹了把额汗,忙脱下厚冬衣给他披上,小心翼翼将他扶了起来。
“三哥儿!”母亲扑上来抱住了他,哭着责问道:“你大晚上来花园做什么?奶娘丫鬟一个不带,是谁引你来的?”
今晚发生的事,元若甫全部记得,可他此时浑身湿透,再叫冷风一吹,便冻得牙关打颤,舌头僵直,说不清了,“我……他……”
母亲一双杏眼陡然瞪大,“难道真有人害你?”
“无凭无据,勿要乱讲!”父亲打断母亲,一把将手里的灯笼塞给元若甫,蹙眉睨着他母子,正色道,“天寒风大,别在外头逗留太久。”
说着父亲先走一步,背影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元若甫迟缓地收回目光,悄悄搂紧母亲的手臂,依偎着彼此,朝花园大门过去。
那些负责夜值的小厮见了,果然又毫不避讳地议论开。
“一个傻子,救他作甚?死了才清净吧!”
“我家要有这种白吃白喝的傻蛋,早他娘的赶出去了。”
“活着也不怕丢公府的脸!唉呀,还是大爷家的显哥儿更有出息,下月就要童试了,只等着显哥儿高中状元喽!”
“……”
这些谩骂之词,元若甫听了好几年,早产生免疫,他只怕母亲会心里难受。
“别听那些人的,三哥儿永远是爹娘的宝贝。”
呼啸风声里,母亲的话音有如一团温暖的火,却叫元若甫心里愈发地愧疚起来。
印象中母亲性子总是这般。
她常言自己一个小官之女,能嫁给父亲做正妻,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所以她安分守己,不争不吵,果然得到老天照拂,顺利诞下了双生龙凤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可就在日子变好时,老天又给了她沉重一击。
元若甫三岁还不会说话,整日睁着眼睛,东看西瞧。宫中太医诊断说,他出生时难产挤伤脑袋,患有先天癫症,智力不足!
此事似天大笑话,引来公府上下的各种嘲讽。
可母亲没放弃他,耐心照顾他吃喝拉撒至今,从没抱怨过一句。
只有一次夏天,他跑出院子追蝴蝶,摔破膝盖,母亲第一次训斥他,后来抱着他擦药,边哭边向他道歉,说这一生只求他能平安。
谁知今晚他就在花园落水,还差点死了,母亲又怎能不着急,不疑心?
思忖间,元若甫随母亲回到了位于西北角的清荷院。
推开院门,他看向左边的书房,里面透出点点烛光,早到的父亲正俯首案前,奋笔疾书。
工部任职的父亲是六品水利主事,官小事多,恐怕又遇上棘手公务,着急回家,才在花园里丢下他母子。
元若甫想着,抬头看看母亲,她已经释然地转开了目光。
说到底,父亲只是国公府的庶三子,就算母亲心里存疑,还指望父亲有底气去质问嫡祖母和大伯、二伯?
吩咐丫鬟备好热水,母亲如往常一样,亲自照顾元若甫沐浴。
就在腰带被扯开时,元若甫面颊一热,下意识往后退开。
“三哥儿哪里疼了?”母亲还欲走近摸摸他的额头,却被他偏脸躲开。
澡房里热气蒸腾,元若甫身体暖和过来,口齿也清晰了,“我不要紧,可以自己洗,请娘先出去吧。”
元若甫没想到,自己不过说了几句平常的推辞话,却叫母亲呆愣住了。
他被母亲照顾这么多年,一直被当成不经世事的孩子,可又有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知书达礼?
果不其然,母亲面容带上几分笑意,“好,咱三哥儿长大啦!”
等把人送走后,元若甫躺进热水里,终于可以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他穿越到这里,已经十一年。
前世,他活在现代社会,从小无父无母,努力考上医科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急诊医生。
五月梅雨季,新闻报道了洪灾,他随医疗志愿队进山,谁知碰上泥石流,在泥水中窒息死了。
以为生命定格在二十三岁,可他再一睁眼,就出现在这里,成了刚出生的国公府小少爷。
这座国公府属于他祖父。
说起来,祖父虽是开国元勋,受封公爵,可结发妻申氏体弱福薄,没几年便辞世,也没给祖父留下儿女。
官家体恤祖父,把宫中宋贵妃的族妹赐婚进府,以延绵子嗣。这继室宋氏不辱圣命,诞下两位嫡子,却不得祖父亲近。
为拉拢祖父的心,宋氏纳申氏的陪嫁丫鬟云娘做妾室,却没想过,云娘次年就生下一位哥儿,也就是元若甫的父亲。
父亲是庶出,又资质平庸,连秀才都没考上,只能靠荫蔽做个六品小官,随后有了一对子女,姐姐元晴和他元若甫。
元若甫是个“成人芯”,明白父亲这些年一直很憋屈。
前不久新年家宴,他们一家坐在席间,夹在三品吏部侍郎的大伯家,和二品太子太保的二伯家中间,连头都不敢抬。
他父亲不擅读书,原是打定主意栽培他,谁料他先天智力不足,注定这辈子都籍籍无名。
但对这件事,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出生后,他的意志仿佛隔在结界里,就算他有心扭转想法,却做不到。
就比如今晚。
十一岁的他迷迷糊糊就听信大房堂哥的骗,答应用四两银的《千字文》换一块糖糕。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去花园,又被一脚踹下水,被大堂哥骂做只会吃的废物!
幸好,父母追过来,将他救了回来。
从花园回家这一路,风刮得特别大。
元若甫冻得浑身颤抖的同时,也感觉到头脑愈发清醒,似乎冲破了那一层禁锢。
眼下,他已完全掌控了这具身体的大脑,便又把家里的人物关系梳理了一遍,越想越不对劲。灵光一闪,他想起一本叫《京都青云路》的小说。
那篇科举小说里就有个炮灰男配,与他同名,也叫元若甫。
里面的男主正是大堂哥,名叫元若显。
这元若显是公府嫡长孙,可谓天之骄子,十三岁下场科举,连中六元,厮杀官场,最后取代祖父,拿下内阁首辅,与太后最宠的公主成婚,幸福美满。
至于原身一家,只是堂哥加官进爵的血路上非常浅淡的一笔。
二十岁前,堂哥尚且还在为科举奔忙,无暇收拾原身一家。
等堂哥状元及第,为了稳固圣宠,竟强行送原身的胞姐进宫,引来宠妃记恨谋害,又借此向宠妃一族讨伐,为官家铲除心腹大患,官升一级。
可怜胞姐白白丢了性命,原身父亲丧女之痛难平,找堂哥要一句公道话。
堂哥却伪造证据,污蔑原身父亲勾连反党,亲手押着原身父亲向官家揭发、请罪。原身一家犯下死罪,斩首示众,堂哥却因为大义灭亲,受到重用。
到了这里,堂哥将原身一家四口,全部踩在脚下,踩进尘泥。
然而堂哥的辉煌青云路,才刚刚开场。
这本书后续还有大量权谋剧情,非常精彩,元若甫看完之后,早已忘了三爷一家的惨,只叹服堂哥的强硬手腕。
如今自己穿了进来,一家人不久会变成堂哥的祭刀血,心里就只有害怕了。
以今日的落水遭遇推测,自己早被堂哥视为公府的家门之耻,日后堂哥登上高位,必定毫不吝惜地抹杀自己一家,以换前程。
元若甫努力冷静下来,算一算时间,现在的堂哥才十三岁,离堂哥站上仕途起点,动手收拾自己一家,还有七年。这期间,他唯有在堂哥之前,先登朝堂高位,方能扭转一家的必死结局。
上辈子学医,他最擅长背书。熟记四书五经,写五言六韵试帖诗,于他来讲,都不算特别难,先考过童试是完全没问题的。
何况他胎穿来这个世界时,还获得智力加速器的额外加成。
一边盘算,他一边擦净了身,穿好衣裳走出澡房,便迎面碰上母亲。
母亲伸手过来,他偏开脑袋没让碰额头,“我没事。”
泡澡时他给自己诊过,原身体质不太好,又是大冬天落水,必然要受寒发热。
可这点病不算什么,不该让母亲跟着担心。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收了回去,眼底却泛出泪光,“和娘说说,今晚到底是谁带你去花园的?”
元若甫心里跟明镜似的,却抿唇没开口。
自己是遭嫌弃的庶子家,堂哥是矜贵娇养的嫡长孙,又在童试备考期。
此时爹娘找去堂哥家理论,铁定要被扣一顶故意找茬、妨碍堂哥科考和仕途的大帽子,再给狠狠羞辱一顿。
深知不可急于一时,元若甫便认真反问一句:“娘知道了,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