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小小的啜泣。
那八十个修士的破碎魂魄囚禁在渺渺的身体里,她太小了,不懂得什么灵力修为,更不知道什么是为修真界所不容的,全凭一腔恨意将这些人困了这许多年,直到如今。
她看到身上金色的符文链条,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是什么。
只是……她转过头看着坐在中央的贺南初,抱歉道:“我没想伤人,我只想报仇之后自保。”
贺南初垂着眼睛看她:“所以你在灵力充沛的时候不敢出来,见到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才敢?”
渺渺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白清宁,白清宁大大方方对视回去,她却像是被吓到了,瑟缩了一下又把目光挪了回去。
“这里没有人住,一个人的话,会被那些哭声吓到的,我不想害无辜的人,我只想送他们快走。”
只不过好像每次她一冒头……那些普通人就会连滚带爬地跑了,她抱着布娃娃站在原地,很犹豫的模样,但到底也没有追上去,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白清宁掂着破了的扇子,心道你这送人的方式更容易把人直接送走。
渺渺垂下了头,纤细的脖颈是不正常的青灰色:“我没有别的话了,我说这些是有些愧疚,也想问问你们……我是不是没有下辈子了?”
提到这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凝。
按理来说,她是被人撕碎了魂魄,但又因吞噬了那八十个人的而补全,如果没被发现,她是可以偷偷去轮回转世的。
只是她为什么没有去呢?
宋渝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渺渺不自然地揪了揪手里的娃娃。
“因为,我想等等,我娘亲说过的,如果和她走散了,就要在原地等她,她会来带我回家——我不要搬家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豆大的泪珠砸在她的手背上:“我真的好想爹爹和娘亲,万一他们……他们还有机会能够醒过来呢。”
她爹爹会给她买好多好吃的、还有好看的小裙子。
她娘亲会给她缝漂亮的布娃娃、扎好看的小辫子。
只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可她现在只剩下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
屋子里气氛更加浓重,因为谁都知道,这个机会近乎没有。
如果这里有魂魄残余,无论是之前来的东岸弟子,还是他们这些人,都会查探到一二,奈何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漫天风沙卷着岌岌可危的房子,像一片被风沙埋葬的坟墓。
“丫头,你已经尽力了。”
一道玄色的身影走到了阵法中央,那些金色的灵符在贺南初踏足的地方绕开,随即又在他抬脚的时候游了回去,金光大炽中,他不顾还在疼痛的肩膀,附身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发顶。
“先跟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渺渺抬起头,那双大眼睛里都是空洞,也不明白她到底懂不懂。
“我……还可以回来吗?”
“你想回来吗?”
“我想的……”渺渺咬了咬嘴唇,“我想和他们永远在一起,生或死,都不会分开。”
贺南初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等事情了结了,我送你回家。”
他们终于回到了北渊门派。
整个门派都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而震惊不已,新掌门带着一个掌门弟子外加两个内门弟子说消失就消失了,漆墨长老这几天脸都跟茄子一个颜色,幸亏受到沈彦的消息说平安无事。
然后他带着人来迎接的时候,看见贺南初肩膀上那么大个伤口,整个人终于成功变成了茄子。
贺南初摆摆手,表示自己没关系:“玉泽,跟你要个人。”
他目光看向一旁的宋渝:“那小姑娘挺苦的,你心思细又善良,劳烦多去看顾着些。”
“是。”宋渝忍了忍,“掌门,一定要把她碎魂么?”
按照修真界的规矩,是这样的。
贺南初却没立刻回复,而是往身旁的白清宁身上一歪,让本来在出神的白清宁吓了一跳。
“嘶,伤口还是有点儿疼,小白,你送我回屋,大家都散了散了吧,这时候正是上早课的时候,别在这里聚堆看热闹,偷懒也别这么明目张胆。”
他这语气成功让不少弟子笑了出来,大家三三两两散了,贺南初转头看了一眼白清宁。
“在想什么?”
白清宁很无奈的模样:“你又知道了。”
“当然,我是你师父,当然什么都知道。”贺南初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也想问宋渝的那个问题,想知道这小姑娘会被怎么处置?”
白清宁扶着他往回走:“那你为什么不正面回答?”
“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她帮忙。”贺南初倒是不跟白清宁遮掩,“所以借着疗伤的由头先避一避,哦对,只顾着感慨那小姑娘的身世了,她到底看没看见廖染青,你带我去走一遭问问。”
白清宁应下来,但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原本以为那里的邪祟会和季念梧有什么勾结,可现在看来,倒全然不是这样,渺渺就是个普通女孩儿,全靠恨意成了恶鬼,杀掉了那八十个人,总头至尾她和魔界一点关系都没有。
季念梧不可能让这么个小丫头看见自己的行踪。
他这么思量着,送完贺南初回屋之后便去了关押渺渺的地方,只见宋渝正在忙手里的针线,听见脚步声靠近,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师弟。”
白清宁扫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是渺渺的布娃娃。
宋渝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就这么个念想了,我想帮帮她。”
白清宁点点头:“方便我跟她说两句话?”
“嗯,在里面,你去吧。”
北渊已经很久没有把邪祟抓回来关着的习惯了,是以这本来用作囚禁的洞穴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金色的法阵在最里侧发着光,渺渺抱膝坐在里面,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清宁轻轻拍了拍栏杆,她转过头,想要爬起来:“……哥哥。”
“不用站起来,坐着吧。”白清宁道,“我是来问问,之前你在山谷里的时候,可曾见到过一个白衣服的人么?长得挺清秀的,身边应该跟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见过么?”
渺渺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进谷的没有这种,外面的话,我不大出去,见不到的。”
果然,白清宁抿了抿唇,然后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你父母的生辰八字你知道么?”
“啊?”这个哥哥上次还很凶很凶的样子,忽然问她这种话,让她措手不及,“知……知道。”
白清宁从身上找出张纸条递给她:“写给我。”
渺渺攥着那张纸没敢动作,她不知道白清宁想做什么。
不会是见她做了坏事、又否定了他的询问,所以想打击报复她已故的父母吧……
思及此处,渺渺的眼泪又有聚集的趋势:“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
白清宁打断了她的道歉:“如果你有下辈子的话,你想做什么?”
渺渺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哭腔咽回去一半:“也……也没什么想做的。”
白清宁很认真地看着她。
渺渺指尖缠绕在一起,她没想过下辈子,只是觉得这辈子能见一面就好,哪怕一面呢,哪怕让爹爹娘亲都摸着她的头,再唤一句她的名字呢。
只是好像现在看来,都是奢望了。
“我……我就想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功名利禄什么都不要,只要三个人在一起,长命百岁、团团圆圆,就很好了。”
她不要很好的环境,也不要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
长命百岁、团团圆圆。
“好。”白清宁用手指点了点那张纸,食指竖起来抵在唇边,“答应我,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渺渺怔住。
他是要满足自己的愿望?
可之前不是还说按照修真界的惯例,她要被……
她猛然想起之前白清宁手里的那一缕魔息,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修士。
白清宁勾唇笑了下:“那是他们修真界的规矩,跟我可没关系。”
贺南初回屋第一件事便是换衣服。
他将里衣脱下,又解下绷带,目光落在肩膀上那个看上去就很渗人的伤口处,唇角轻轻勾了勾。
下一刻,他指尖凝起灵力,金色的灵力透过肩膀,光辉过去的时候,那里的伤口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贺南初换好衣服又动了动肩膀,全然无碍,让别人看见估计又要变一堆茄子,相比之下他也更想知道那小狐狸会怎么想……
其实他并不是没想好怎么处理渺渺,而是更关心另一件事——渺渺在说往事的时候,提到了陶铸,提到了临风仙君,还提到了陶铸的“贵人”。
他早知道陶铸这个人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所以当上掌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人扣下,关在自己的封印结界里,很多事情还要一点一点地问,他本来就想找个突破口,没想到一箭双雕,渺渺主动送给他了一个大的。
他正想开结界,左耳上的长剑却骤然亮起了光。
贺南初眉心一皱。
有人找他。
他那张平时笑盈盈的脸上顿时蒙上一层不快之色,那道光越来越亮,像是在催促他一般,贺南初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念咒,开了一道全新的结界。
甫一踏进那个结界,他玄色衣袍上的金线骤然熠熠生光,衣摆的滚云纹仿佛都涌动了起来,明明还是那张脸还是那一身衣服,通体的气度却天翻地覆。
脚下云雾翻涌,他走得很快,抬抬手,那柄长剑便从耳边落了下来划在他的掌心,握在他的手里,看上去威严又有仪态,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宫殿,而宫殿门口有个人在等他。
近几年修真界无人飞升,若有,定当能认出,这便是所有人都想飞升而至的神界之地天外天。
贺南初在那人面前站定。
“你找我?”
“我来你这殿里来了好几趟了,从没见到你的人影。”那人一身水蓝色长衫,看上去十分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让贺南初脸色又差了几分。
“我是来提个醒,神谕让你做的事你拖了好久了,再不动手,我怕你本身会受到反噬。”那人迟疑了一下,揶揄道,“对于胥阳神尊来说,诛杀九幽魔界新魔尊白清宁,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