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宁看过很多血,自己的、别人的,散落在各处,有的就算迸在他自己的脸上他都不一定会有反应,已经麻木了。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看见血而惊慌失措。
他的人生往前倒,都是单枪匹马一个人,那些接二连三往他眼前蹦的人,不是心怀鬼胎,就是暗藏杀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用毫无保留的后背对着他,并且为了他毅然决然迎上破空而来的刀锋。
没有一个人。
除了贺南初。
他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拔得干脆利落会不会让这个人怀疑,也顾不上这个人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留他在身边,只是此时此刻此地,他只想要救贺南初,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他冷声道:“你忍一下。”
贺南初笑了笑,伸手替他扶了下散乱的额发:“好,我忍一下。”
白清宁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的手也终于不再抖。
利刃与血肉又在贺南初身体里磨了一遭,他的左手还捏着白清宁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利爪拔出的那一瞬间,也不过是捏着的力气稍微重了些。
白清宁把利爪往旁边一丢,将总算找出来的灵药喂到贺南初唇边:“吃了。”
贺南初脸色不是很好,却一直在盯着他,闻言乖乖张开了嘴。
白清宁终于松了一口气:“……你这么看我干什么?有没有邪气入体?有的话我帮你看着,你运转灵力把它给逼出去。”
“没有,就是有点儿晕。”贺南初认真说道,“我看看你,分散分散注意力。”
白清宁腹诽,流了这么多血头不晕才怪,一面也没驳回他的胡言乱语,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处伤口,一个骇人的血洞。
“……为什么?”
贺南初本就在看他:“什么为什么?”
“我未必受不了那一击,就算被捅穿了,你们伺机一拥而上,把她困死在阵中不是正好。”白清宁终究还是扯了块布,堵在了他的伤口上,“干什么非要替我挡刀。”
贺南初轻轻道:“因为我是你师父。”
白清宁眼睫一颤。
“我不可能平白无故看着你受伤又什么都不去做,就让那些妖魔鬼怪肆无忌惮地伤害你,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
贺南初说了两句,眉心轻轻一蹙,却不想被白清宁瞧了个正好,他刚想伸手问他还哪里疼,一直垫在贺南初后心的那只手却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他勾头看过去,赫然是又一掌心的血!
“贺南初!?”白清宁这次是真的口不择言,“你到底怎么了?!”
“别这样,没大事,只是——”贺南初的目光向扇子递了一眼。
那扇子替白清宁挡了邪祟的第一次攻击,扇骨折断、扇面崩塌,正以一副散架的模样跌在地上,从扇骨里倾泻而出的金色灵力一点一点沿着沙石回到贺南初掌心。
“那是……转移符?”
“你懂得还不少。”贺南初轻轻咳了声,“但那一击没什么大事,我护着自己呢,就是后心不留神让了出去,我……”
“贺掌门,你怎么样?!”沈彦和宋渝终于带着人收了邪祟,转眼过来就看贺南初脸色惨白地靠在白清宁怀里说话,而白清宁的脸色也不比这人好上几分。
“我……”
“沈师兄、宋师姐,师尊受伤太严重了。”白清宁抢白,以免这人再说出什么“没事、无碍、放心、哈哈哈”的话,“能去东岸搬救兵吗?实在不行问问玉泽长老能不能来也好。”
不仅东岸医修长老来了,玉泽长老也来了。
小屋里划开了隔绝的阵法,除了白清宁一个众所周知的“废灵核”,其他人都去帮忙护法,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屋外,背后是流光溢彩的灵力,面前是被法阵束缚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已经失了神采,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布娃娃,跪坐在法阵中央,不肯吭声。
白清宁懒得理她。
抬眼望是被山谷环绕的天空,黄沙遍布,白清宁索性垂了眼,看地上的沙石被风划出一道一道的波纹。
脑子里全是贺南初进屋之前的那句:“小白,不害怕啊,不难受。”
白清宁:“……”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在已经后心受伤的情况下,还能和小姑娘大战三百回合,甚至还能笑得出来的。
他的手指一颤一颤,像是忍无可忍了一样,右手一扬,狂风骤然转了方向,将面前的波纹毁了个一干二净。
他心有点儿乱。
要么就一直这么不远不近下去,要么就真的对他有所图谋、意图不轨,可……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任何能够反应的机会,就算贺南初要演苦肉计,也绝不会有那个时间。
他是真的、第一时间、想也不想,便用血肉之躯挡在了自己面前。
白清宁又该怎么还。
“哥……哥哥。”小女孩怯生生地开口,纵然外表依旧很吓人,但她的语气弱了不少,倒真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
白清宁抬眸看着她。
她似乎被吓到了,抱着布娃娃紧了紧:“我惹了祸对不对?”
用你说?
这里没有别人,白清宁也懒得装什么单纯善良的小废物,手里把玩着那支已经折断的扇子,木头做的扇骨在他掌心划出一道又一道白痕,他煞气很重。
小姑娘抿了抿唇:“我没有用什么邪气的,我不会,所以,没有毒的。”
白清宁依旧不搭理她,看着一缕又一缕的狂风扭曲着地上的纹路。
“哥哥……对不起。”
“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白清宁终于开了口,那双很漂亮的眼睛里面都是冷漠的神色。
小姑娘哑口无言。
这个哥哥昨晚还是一副人人可欺的乖顺模样,怎么不过是一夜过去,忽然就变成这样了……她的目光渐渐落在他指尖一丝一缕的魔息上,惊讶地瞪大了眼。
“你……”
“你就算看见,又有谁会相信你。”白清宁直起了身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然后在她面前半蹲下去,“要不是现在杀了你我就说不清楚了,我真想现在就送你下地狱——一个邪祟,逗留这么久,也该知足了。”
小姑娘死死咬住了下唇。
白清宁这些事情从没考虑过,过往这么多年也没人能让他欠这么大一个人情,所以他第一个想的就是要不杀了罪魁祸首,一了百了,贺南初帮他挡刀、他帮贺南初报仇,也就平了。
他这辈子最束手无策的就是欠人人情,尤其还是根本不知道对方身份、意图的情况下,天大的人情砸下来,砸得他只想动手。
但他还偏偏动不了手。
“哥哥,如果你们和修真界那帮人没关系,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真的!我出手就后悔了!”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豆大的泪水噼里啪啦砸下来,“对不起,我只想明哲保身,我不能落进修真界那些人的手里。”
白清宁语气讽刺:“怎么,修真界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修真界?”
小姑娘抹了抹眼泪:“我没有对不起修真界,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除了这次意外……”
她唯唯诺诺地还没说完,就见白清宁表情倏然一顿,通体的气质都变了,仿佛收剑归鞘,一身冲天煞气被严丝合缝地重新按了回去,又是那个模样乖顺的“小废物”普通人。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
下一刻,白清宁身后的门就被推开了,玉泽长老抹着额上的汗走了出来,看见白清宁的时候小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没有毒,不打紧,贺掌门灵力深厚,放心吧昂。”玉泽长老还没他高,奈何辈分拔了一层,只能垫着脚捏了捏他的肩膀,“你也是,怎么心眼就那么实,在外面干等,不知道找个地方坐会儿?”
白清宁没有丝毫犹豫:“我放心不下。”
这话是真心的,只是说出来的时候自己都愣了一下。
玉泽长老怔了怔,然后笑了:“有心了,还有些收尾没弄完,一会儿你就进去吧,贺掌门也想见你呢。”
“玉泽长老。”白清宁反手拽了一下他,对方略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发现他耳根都有些泛红。
“师尊他……真的没事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白清宁纠结了一下,“我……我不大会照顾人。”
玉泽笑了,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没事的,回北渊之后我也会时常去照料贺掌门,到时候有什么细节,我再告诉你。”
白清宁没撒手。
玉泽只好妥协:“忌口问题就不用多说了,到时候送来的饭菜也会注意的,其他的就是少动右臂、多静养,勿碰水、勿撞击,也就这些了吧,你到时候留些神就好。”
白清宁总算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拱手道:“多谢玉泽长老。”
玉泽摆了摆手,然后一撩衣袍蹲下来和那邪祟小姑娘平视:“……让我来看看怎么处理这么个小丫头。”
白清宁没听见后面的话。
因为沈彦已经来叫他进去了。
一群人端着水盆、绷带、草药等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出去,宋渝临出来前还将窗户打开了,让屋里的血腥味散一散,于是白清宁进去的时候,就看见贺南初裸着半边臂膀,靠在窗户边出神。
他察觉到白清宁的动静,转过头来一笑:“小白来了。”
白清宁没吭声,走近他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伤口。
饶是贺南初这种从来爱逗别人的,都被他那种认真的眼神看的有点儿毛,白清宁的瞳色偏浅,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一衬特别明亮,如同两柄利剑一般死死盯着贺南初。
贺南初伸手在他眼前轻轻一遮:“干嘛呢,干嘛呢。别看了昂,一会儿再看出来个洞。”
“真的没事了?”
“你在外面问了玉泽长老问了好几遍了,还问啊。”
白清宁一噎:“……你都听见了。”
“你的声音我多熟悉,当然听见了。”贺南初拍了拍床沿,“好了坐上来说话,别再那块儿弯着腰了,累不累啊。”
白清宁依言坐过去,刚刚坐稳,就被贺南初一手扶住了后颈。
那一瞬间,如果白清宁身上有毛,绝对炸了。
贺南初却跟什么都没感觉到似的,还用手捏了捏那块软肉:“你没事就好,我真的要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