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漆墨长老连算盘都摔了:“临……临风仙君?!”
四下里一片哗然。
一百年前,临近飞升的临风仙君在升仙台上陨落,九天雷劫还没来得及劈下,他便已经身死魂消,这件事成了修真界最大的遗憾,没有之一。
据说那临风仙君年纪不过弱冠,天生一副慈悲心肠,又是修真界难得的风属灵核,不过几年便从普通人修成几近飞升,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天才殒命,修真界为他悼念三年,可惜不知名讳,无法为他修建陵墓、设立灵位,只能口头给他上三柱清香。
自他之后,升仙台也陷入了永久的沉睡,修真界再无飞升之人。
如今,九幽魔界换了新魔尊,风雨飘摇之际,难道是诸神庇佑,终于将这位天才仙君还给了他们?!
白清宁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什么?”
玉泽长老嘴唇都在颤抖,艰难开口道:“是您回来了吗?临风仙君?”
白清宁偏头思考了片刻,很苦恼的样子,最终还是选择伸出了自己的手腕:“抱歉,我听不懂,兜帽已摘,劳烦长老切脉了。”
玉泽长老看着那截雪色的手腕动都不敢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脉要怎么切?!
还是齐飞曦开口打断了这场目光拉锯,脱口而出道:“他怎么可能是临风仙君?!就这么个病秧子?!”
话音未落,就被漆墨长老用算盘拍了下去。
“飞曦,不得无礼!”玉泽拢了袖子,深呼吸几口气,规规矩矩冲白清宁行了一礼,“仙君见谅,这脉我属实不敢切,兹事体大,我还得请掌门示下。”
白清宁连忙站起来,动作幅度太大,让他咳嗽了好一阵,好不容易缓过来,只见玉泽长老被他咳得面有菜色,欲言又止。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长老客气了,但仙君这句称呼我实在不敢担,在下不过一平凡人,还有胎里带的顽疾在身,哪里能称得上这么一句称呼呢?”
不不不。
玉泽在心里疯狂摇头,嘴角扯了扯,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你这张脸可太称得上了。
这事儿要传出去,明天修真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估计要齐齐聚在北渊门派。
他们不就招个生么,没想到还真能招来尊大神啊。
玉泽挥了挥手,立刻有小仙君给白清宁端上茶水,连带着执羽都被按在了座位上,享受了贵宾的待遇。
他朗声道:“陶……啊不是,贺掌门此时在何处?”
远远地有人回:“贺掌门前几日有要事在身,临出门前交代说不过五六日便回,算算应该在今日了,大概晚间能到。”
“速速将此事禀明掌门,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了,莫要夸大什么,但也别漏了什么。”玉泽收回目光,笑道,“掌门回来前,委屈仙君跟我去上房,暂且休整一下。”
白清宁拢着双手,似乎有些无奈的模样,但对方坚持这么叫自己,也只好妥协了:“好啊,只是还有一事,可能要麻烦长老。”
玉泽点头如小鸡啄米:“不麻烦不麻烦,您说您说。”
“咳咳。”白清宁掩唇道,“您也看到了,在下身体不佳,病魔缠身,就算是盛夏时节也虚得很,不知可否在房间里笼些火盆,越多越好、越热越好。”
玉泽长老估计是第一次在大夏天听见这种请求,嘴角都在抽。
白清宁好似没看见,又添了一把火:“如有冬日那种保暖大氅,那更好不过了。”
玉泽:“……”
说是休整,倒不如说是软禁——丢了很多年的一个尊贵人物,冷不丁忽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引起轩然大波,搁谁谁都会不知所措,第一个反应当然是二话不说先把人扣住,冷静冷静之后,再做打算。
白清宁看了一圈加上结界的屋子以及蒸包子一样的火盆,把厚重的大氅往床上一扔,那点儿苍白的脸色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折扇刷地一打,锋利的扇骨在烛火下泛着幽幽寒光,四周结界悄然落下,他眸色很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公子……”
执羽那颗小心脏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经历了太多,现在急需灵丹妙药拯救一下他脆弱的灵魂。
白清宁斜睨他一眼:“讲。”
他猛地卡住了。
太多疑问堵在喉口,他反倒不知道该先问那个。
你怎么忽然就开始咳嗽得像命不久矣一样?
你怎么和那什么临风仙君扯上了关系?
你……
执羽垂头丧气地低了头,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时此刻一定也耷拉在地上,连晃荡两下都没了力气。
“……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白清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扇扇子:“我不是跟齐飞曦他们说得很清楚了?”
加入北渊门派啊?
你是真的疯了啊?
执羽艰涩道:“……为、为什么啊?”
“因为——”白清宁眼神一寸寸冷下来,“执羽,方才那帮人说的你也听见了,你听说过临风仙君么?”
执羽张了张嘴:“听过的。”
不只是他,临风仙君名头很响亮,整个魔界都是清楚的。
九幽魔界里的人,大多身上都带点儿仇,尤其跟修真界的人,更是针尖对麦芒,一百个里面去问,九十九个都和修真界中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所以那些修真界名声大噪的仙君,他们魔界也很熟悉。
但也……仅限于知道这个人了。
执羽扯了扯嘴角:“您不会……”
真和他有什么关系吧?
白清宁慢悠悠摇扇子,道:“我当上魔尊之后做了个梦,梦里见到临风仙君对我说,我和他长了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既然这张面孔选择了我,那我就要帮他报仇。”
“他说我什么都不用做,这张脸只要在修真界露个头,他在修真界的仇家自然会按耐不住,主动找上门来,我左思右想,反正近日闲来无事,就走这么一遭吧。”
执羽:“……”
尊上,你看我够八岁了吗?
临风仙君选个魔头来报仇。
临风仙君的仇人还是修真界的人。
这人还会上赶着来送死。
白清宁说他一个新魔尊非常闲。
这话不能细想,哪里都是槽点。
执羽扯了扯嘴角:“那您为什么不认自己就是呢,若是这样,岂不是会更好地引那帮人过来?”
白清宁摇了摇头:“事情只有在半真半假、缥缈不清的时候才最有吸引力,我若是认了,且不说我是冒名,单说修真界就会把‘临风仙君’护起来,那帮人想要有什么动作,可就难看见了。”
执羽一脸似懂非懂。
而白清宁也不打算再给他解释了。
他猛地抬手,一缕冷风袭来,掠过执羽肩侧与指尖,冻得他顿生寒意,可是那缕风只是绕着他打了个转,下一刻,转眼便将那几盆火炭严严实实封进了结界里。
执羽劫后余生一般看着那些炭盆。
他还以为他家尊上忽然又生气了。
但白清宁很淡定:“你不热?”
执羽张了张嘴,蔫了。
热。
但热又是因为什么,我亲爱的尊上。
“做戏做足全套,才能不引人怀疑。”折扇一合,拍在他掌心,“啪”地一声脆响,“有时候演得好了,说不定连自己都能骗进去,你说是吧?”
执羽眨了眨眼:“……我听您差遣就是。”
爱怎么办怎么办吧,他的脑子已经跟不上他英明神武的魔尊大人了。
与此同时。
北渊门派的传音符破空而去,不知飞了多久,最后在半空中被一只手牢牢攥入掌心,五指张开的时候,幻化出一缕金光。
仙人一身玄衣,墨发束成高马尾,愈发显得贵气逼人,他本负手而立,仙剑却依旧行得又快又稳,从云层间飘然而过,划过一道凛然剑气。
他不动声色地听完了传音符中玉泽的禀报,手指一捏,那一纸符咒瞬间化为齑粉,消散于指尖。
玄衣仙人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捉到你了。”
夜凉如水。
执羽打了个地铺,抱着薄薄的毯子睡了个人事不省,白清宁睡不着,拎着折扇坐上窗沿,用那玄铁做的扇骨漫不经心地敲着腿侧,目光飘远。
他单手托腮望着窗外,月亮又大又圆,看上去孤零零的。
这种时候很适合回忆什么。
他想起白日里,那帮人的眼神交叠在他眼前浮现,惊喜的、震惊的、不敢置信的,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交汇起来,最终回到了九幽魔界,他站在魔尊殿的正中央,用那把长刀一寸寸钉入褚宵身体的那一天。
他极轻极快地眨了下眼睛。
那个老魔尊穷途末路,恶狠狠跟他讲,他命中注定是魔族人,这就是他的命,他得认命。那个时候,褚宵眼中异样的光彩,用一句话概括,大概可以叫“果然如此”。
你逃不出魔界的掌心。
逃不脱命数。
不。
他心想。
他若是真的认命,早就在那升仙高台上、炼狱火海里、堕仙化魔的那一刻就死了。
临风仙君的确死了。
可他白清宁没有。
他双手鲜血、咬牙走到如今,就是为了不认命。
他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灼热的气息从他喉头滚过,咽进他的肺里,他想狠狠地打开折扇,用开扇的爽音消除他郁闷的心绪,可身后执羽睡梦中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他动作又不由自主轻了些。
最终,他替执羽又封了一层结界,继而用扇骨敲开窗,夏夜晚风猛地灌入,吹起他半束的长发,驱散了些燥热,那口灼热的气息终于自他唇齿间轻轻呼出,消散在夜空里。
窸窸窣窣——
白清宁猛地回神,下意识抬头望去,大把大把的玉兰花就是在这个时候自窗前落下。
月光如水、清冽如许,夜风袭来,摇动玉兰树脆弱的花枝,花瓣如一场落雨飘然而下,跌在他的窗前,害羞带怯。
他垂眸的一瞬间,听见一声带笑的、温润如玉的嗓音,自树上响起。
“大晚上的不睡觉,这是哪个小狐狸大半夜琢磨事儿呢?”
白清宁一怔,抬头的时候,青年男子正斜躺在树枝上,微微偏头看下来,冲白清宁极快地眨了下眼。
他一身玄衣皂袍,墨发高束,烫金色的刺绣绕着他的衣襟与袖口刺了漂亮的滚云纹,看上去高不可攀。
他狭长的眼睛微微下瞥,瞄到了白清宁略有怔愣的眼神,薄唇一勾酿出一抹笑来,利落地翻身落下,动作轻巧灵敏。
白清宁坐在窗内,他单膝跪在窗沿,一手扶住窗框,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窗内的人,恍若隔世。
良久,他微微一笑,伸手捻起落在白清宁肩头的、柔软脆弱的玉兰花瓣。
“在下贺南初,小公子,你在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