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大殿中,只有幽幽几丛火闪烁着骇人的冷光。
从来人声鼎沸的魔尊殿内鸦雀无声,血污遍地,一把长刀穿胸而过,将魔尊褚宵死死钉在了他的魔尊宝座上,他痛苦极了,五官扭曲,十指痉挛地抓住刀锋,只能嘶嘶吐出艰难的气音。
他艰难地盯着那个亲手将长刀捅进他身体的人,目眦尽裂。
那是一个身穿青衣白靴的青年,长身玉立,模样年轻俊秀,眉目风流,看上去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干干净净的,又像是不染凡尘且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如果略过他浑身血色的话。
他从炼狱火海而来,一路杀到魔尊殿,势如破竹,那双白靴上尽是血污,满殿魔修皆死于他手,最后,他反手抽出戳进地面的长刀,就这么一寸寸地钉入了褚宵的身体。
此时此刻,一个尚未断气的魔修牵制住了他的脚步,而他毫不客气,右手握住那魔修的喉咙,高高举起在半空。
黑与红、血雾与尘烟、死亡与恐惧,青年是这里唯一一抹别色,成了这里掌握生死的主人。
褚宵看着他终于丢开手中魔修,提步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往后一缩,那长刀又在身体中磨了一遍,扯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他艰难咽下一口血沫:“白清宁!你……你杀害修士、已然化魔,为何还要和自己人过不去?!”
被唤作白清宁的青衣男子置若罔闻,而是从怀中抽出一柄折扇来,状似无意地摇了摇,那是一把素扇,上面既无题字亦无作画,纯白的扇面,却不知用什么铁做了扇骨,锋利无比,此时此刻被鲜血染就,像是早春飞上的红英。
他靠得近了,眼角眉梢露出一抹笑,清清楚楚映在褚宵眼睛里。
“自己人?”这三个字在他唇齿间转了一个来回,他点点头,“有些道理,既然已经化魔,确实和你们是自己人,也确实……该守你们的规矩。”
褚宵的脸色本略有缓和,听到后半句又微微凝固了。
他们的规矩……
果然,白清宁挑了挑眉:“我怎么记得,魔族的规矩便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胜者为王。在下不才,垂涎你这魔尊之位,既然这里不讲究退位让贤,只好如此了。”
“逼宫让位这种事,我很守你们的规矩,对吧?”
褚宵扯了扯嘴角:“堂堂……堂堂几近飞升的临风仙君……”
白清宁本来露出的三分笑容猝然一收,右手猛地探出,如一把铁钳,狠狠攥住了褚宵的喉咙,那长刀入肉更甚,痛得褚宵一口血沫喷出,在他手心中抽搐起来,呼吸像是破了的风箱。
巨大的杀意扑面而来,褚宵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说到你的痛处、戳到你的逆鳞了吧!白清宁!我只恨怎么没当年就杀了你!看见了吗?你注定是个魔族人,你注定修不了正道、做不了神尊,这是你的命,听明白了吗?哈哈哈哈这是你的命!你得认——”
随着喉骨的一声脆响,“命”字堪堪从他喉咙中迸出,又夭折在他的唇边,在褚宵骤然瞪大的眼睛里,白清宁看见了他自己。
一道血痕自额角蔓延而来,一路滑过他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在他的唇边,终于他的下颌,只是此时此刻却仿佛一柄利刃,劈开了他伪装的皮囊,得以窥见他最深处的灵魂。
这是我的命……么。
风烟款款,卷起他的衣襟、扫过他的长靴,天地间终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新魔尊逼宫上位,九幽魔界风雨飘摇,一连数十日下的都是猩红色的雨水,天昏地暗。”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惊堂木啪地一拍,只听众人露出一句意犹未尽的“啊——”。
这里是修真界最大的茶馆,聚集了不少背着仙器的修士,正听得专心致志、兴致盎然,抓耳挠腮地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可那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卖了个关子,摇头晃脑地回了后台,悠哉悠哉喝茶去了。
一时间,人声鼎沸。
执羽就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
那一拍拍散了他梦里排着队往他嘴里蹦的烧鸡烧鹅,此时此刻他抓耳挠腮的程度不比楼下那帮听故事的少多少,他烦躁地抓了抓本就不平整的高马尾,艰难地搓了一把脸。
“尊上,你不困么……”
指缝里透出一旁的人冷若冰霜的那张脸,执羽一个激灵,剩下的瞌睡虫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彻底清醒了。
“……抱歉,公子,我说错话了。”
一旁的公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闻言收回了那一道想要劈了执羽的眼神,慢悠悠转了回去——这人正是方才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的主角之一,九幽魔界逼宫上位的新魔尊白清宁。
九幽魔界易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修真界更是如临大敌,都道这新魔尊心狠手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有的门派还特意为了此事换了掌门、广纳新生,可见重视程度。
可惜的是,九幽魔界将新魔尊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新魔尊姓甚名谁、模样如何、年龄几何,一丝风声都透不出去。
大意了吧。
百密一疏的修真界怎么会想到,他们编纂成各种话本各种形象的新魔尊本人,已经在这里听了很久了。
还很津津有味。
白清宁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不停,茶楼里给每一桌都摆了些花枝插瓶,看上去鲜艳欲滴,只是他们桌上这瓶显得有些发蔫,他边听那帮人编排他,边亲自动手,将这些花枝修修剪剪,甚至还浇了浇水。
一旁的执羽见他没动静,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虚地不敢抬头。
露水划过白清宁的手背,大概觉得终于顺眼了,他收了手,缓缓道:“不算傻到家,还知道这话不对劲,不能扯嗓子喊。”
执羽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夸奖。
他要是敢在满地都是修士的地界扯嗓子喊“魔界尊主”,他觉得不用这帮人动手,白清宁就可以直接原地送他去死。
执羽抬了抬头,干笑道:“哪敢哪敢。公子,大夏天的,你的兜帽太大了,热不热?要不要我给你摘下来扇一扇呀?”
白清宁倒茶的手一顿。
执羽当时就哑火了。
完蛋,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他家尊上甫一踏入修真界就带上了这顶青白色的兜帽,兜帽很大,前面彻底放下来的时候能遮住白清宁上半张脸,很好地起到了挡脸的作用。
其实……如果只是为了不想让别人看见脸,那办法可多了去了,比如对于他们魔修而言,易个容就是个极其轻而易举的事儿,实在犯不上大夏天闷在帽子里。
但是,他一个小小护卫都懂的道理,人家魔尊能不知道吗?人家是魔尊,说什么是什么,既然选择这么做就必定有人家的道理,犯得上自己巴巴儿去讨嫌么……
于是执羽很好很听话地忍了一路。
结果在阴沟里翻船了。
执羽内心疯狂抽自己巴掌,决定以后刚睡醒绝对不要多话,他这张破嘴。
白清宁将他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好笑地勾了勾唇角。
他给两个人都倒了杯茶,眼神中带了几分戏谑:“你知道九幽魔界四千八百万魔修,我为什么独独挑你做我的护卫么?”
执羽觉得此话有诈,他不敢瞎接。
白清宁却像真的在问他一样,双手规规矩矩叠了起来,等着他的答案。
执羽迟疑道:“因为我……比他们厉害?”
真棒。
白清宁笑意中瞬间又带了几分同情:“我就冲着你这种劲儿。”
单纯得有点儿可爱了。
果然,执羽瞬间笑得像有糖葫芦吃的小孩子。
白清宁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单纯少年欢乐就是多。
他当时决定要回到这个修真界的时候,心里就清楚,此行困难重重,他必定要带一个能够帮助他的心腹,比起那各怀鬼胎的魔界长老,他还是比较中意执羽这种路子的。
有点儿傻、有点儿呆,没什么脑子,但很听话。
他的护卫,他的心腹,听话就很足够了。
被夸了的单纯少年乐呵呵地吃了两口糕点,白清宁夸了他两句,就让他心防放下了不少,觉得对方还是信任自己的,便兴冲冲地凑了过来。
“对了,公子,我们已经在这里逗留很久了,天天都在这里听说书,究竟什么时候动身啊?”
“我什么时候说要动身了?”
执羽惑了:“啊??”
他们一路从魔界出来,走走停停的,这个地方是停得最久的了,本以为白清宁是喜欢听书才多待了几日,可这也不能没个完啊。
白清宁扫了他一眼:“我在这儿等人。”
“等人?”
大概是执羽的表情太过于震惊,白清宁居然真的被他逗出了笑:“是,怎么?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执羽又缩了回去,“谁敢让公子这么等啊……”
“当然有,而且他到了。”白清宁抬了抬下巴,他们坐在二楼,这个角度能俯瞰整个茶馆的一层,端茶送水的小厮、交头接耳的修士、进门出门的路人,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尽头是个身穿雪白色弟子服的小仙君。
执羽:“??”
我是瞎了吗?一个魔尊来等仙君???
白清宁没给他发问的机会。
他霍然起身,折扇“啪”地一打,纯白无瑕的扇面,配上锋利的扇骨,显得整个人愈发贵气逼人。
他勾手放下兜帽前檐:“跟我走。”
那一群小仙君也不过和执羽一般大,十五六岁的少年,跟一窝小兔子似的堆了一堆儿往外走。
白清宁脚步一转,下来的时候正好和他们来了个擦肩而过,只见他折扇抵了抵唇畔,肩膀在最边上的小仙君身上轻轻一磕,便没了骨头一样“扑通”一声摔了下去。
他的动作太快,执羽根本没反应过来:“?!公——”
比执羽速度还快的是被白清宁碰了一下的小仙君,估计也是第一次见这架势,被他这一歪来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匆忙搀了白清宁一把,才没让他整个人摔在地上。
小仙君面有菜色:“公子无事吧?!”
白清宁咳了两声,虚弱道:“无碍无碍,是在下不小心碰到仙君,多有得罪,抱歉抱歉。”
旁边那一群小仙君都围过来了:“别说了别说了,公子可是有旧疾?要不要紧?我们是北渊门派弟子,若信得过,可先吞服一些我们随身带的药。”
“这一看就是有旧疾啊,快拿药快拿药。”
“是不是不能受风啊?把门关上吧,别让风吹到了!”
一旁连个缝儿都插不进去的执羽:“……”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尊上?!你咋的了尊上?!你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尊上?!
人群中央露出白清宁警告似的一道目光,与执羽一触即收,随即敛了回去,苦笑道:“在下身体自小就弱,没关系的,休息一会儿便好。”
他一身青白色长衫,身量很高却很单薄,看上去本就有几分清癯,眼下又在盛夏时节严严实实捂了个兜帽,因此他说他身体不好,那帮涉世未深的小仙君们深信不疑。
执羽已经看木了。
那帮小家伙把白清宁扶着坐好,正在那里手忙脚乱掏药的时候,白清宁轻咳两声道:“方才你们说……你们是北渊门派弟子?”
“是,我们是北渊门派外门弟子。”其中一个指了指自己的雪白弟子服上的蓝色腰带,“公子何故有此一问?”
白清宁抿了抿唇:“我听说北渊门派正在招生?可是真的?”
“是真的。”一个小仙君一直站在白清宁身边帮他捋气,生怕他一个不顺就撅过去,“公子莫不是……对加入我们北渊门派有些兴趣?”
“哎呀,这可使不得。”终于找好了药,小家伙捧上来的时候蹲在他身边,关切道,“修炼苦得很,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公子若是身体不佳,还是以身体为先。”
白清宁颔首道:“多谢小仙君挂怀,只是……”
他抓着那把药猛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吓得他身后的那个小仙君手上加了几分力道,拍打着他的后背。
“我……我自知身体不佳,命不久矣,但听说魔界新魔尊杀人如麻、狼心狗肺,乃是修真界大患,我也想……也想用我这注定不长久的生命,为修真界做些什么。”
他喘过了这口气,虚弱但笃定道:“愿意为了斩杀魔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扑通。”
执羽球一样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