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凌晨两点。
烟花已停,屋外万籁俱寂,黑嘉河在月色下静静流淌着,如一只巨大的黑色的眼,正默默注视着上空。
“我们要去哪里?”南红豆站在店门口,随意巡视了一圈四周景象。
奉嘉音抱着茶溜儿将店门锁了,淡淡道:“当然是回家歇息啊。”
“回家?”
“嗯,回我家。”
奉嘉音锁完门,将钥匙丢进挎包,包链子则挂在了张牙舞爪的茶溜儿脖子上。
回头,看着幽幽望着某家店门前广告牌的南红豆,轻轻笑了一声:“就在这附近,回去歇息会儿,等白天十一点左右再来开门吧。”
南红豆点点头,跟着奉嘉音抬脚往茶馆左手边走。
此刻大多数人都在睡觉,不远处还有少数几个烧烤摊和砂锅米线摊子没收,仍有客人在喝酒玩乐。
南红豆静默地一一扫过他们,微叹:“确实是大不一样了。”
“什么?”
“我死后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她抬眼和奉嘉音对视,神情不算哀戚,只是有些感慨的,“感觉,很多东西都很新奇,从未见过一样。”
“正常。”奉嘉音轻声道,“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嘛。”
对方虽有意识认知,但无奈不是这个年代的人,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幸而她看起来聪慧机敏,不会难教。
明天,还得请顾伯庸来一趟,为她塑身。
思及此,奉嘉音揉了揉眉心。
回头,却见南红豆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站在一根电线杆前看。
那电线杆倒也眼熟,是自己贴广告的那根。
她走过去,站在南红豆身后,跟着扫了几眼电线杆上贴的五花八门的广告纸——
“治疗牛皮藓……”
“看男科就上xx医院……”
“专业疏通下水道……”
奉嘉音轻咳一声:“怎么了?”
“我想起来这个是什么了。”南红豆突然喃喃开口,“电线杆子,是吗?不过我记得,那个时候这些杆子应该都是木头做的。”
她说着伸出手,碰了碰电线杆子,“现在不一样了。”
奉嘉音“嗯”了一声。
看来她的认知正在慢慢回溯。
不同于记忆,这些认知更像是刻在本能教化里的,只要待在红门久了,就能渐渐复苏。
“真奇怪。”南红豆抬头,望了眼奉嘉音贴的那张招工广告,“当时明明是准备揭下这张的,怎么到手里却变成了寻人启事?”
奉嘉音微微一笑:“没事,反正结果都一样。”
“要贴回去吗?”南红豆又问她,“你不是还要找自己的亲人吗?”
“天亮再说吧。”奉嘉音漫不经心地回道,“那张启事还放在店里呢。”
况且,按照这架势,恐怕贴出来再等个十年八年都等不到。
这张启事不同于招工广告,其实贴出来已经有很多年了。
论起亲人二字,奉嘉音一直是是有点印象的。
可每当想要细想时,却如飞鸟掠影,怎么深究都想不起来。
她只隐约记得,自己该有个妹妹,而且声音动听。
“我好像有个妹妹,声音婉婉如莺啼。”当时奉嘉音对顾伯庸正色道,“我只记得这一点。”
顾伯庸:“……那你写在寻人启事上呗,贴在外面,指不定哪天真找到了呢。”
奉嘉音思索许久,觉得这话有道理,还真写了一张贴在茶馆附近的电线柱上。
没想到今日终于有个将其揭下来的阴客,结果只是揭错了。
在电线柱前停留片刻,奉嘉音又领着南红豆旁边一条巷子里走。
有野猫从身后经过,发出长长一声嚎叫。
巷子更暗,连半点月光都照不进来,隐隐窥得两点红光。
茶溜儿又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两点红光直勾勾盯着南红豆看。
她想起奉嘉音说过的,这小兽会吃魂灵的事,便悄悄走到奉嘉音身后,拽住她腰侧处的衣褶子。
奉嘉音没吭声,算是默许了她的动作。
待出了巷子,面前又是一条宽敞的道路。
两侧公寓楼和店铺混杂林立,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月光清幽冷寂,且云稀光亮。
夜色正浓,一切都在悄然沉睡中。
她们来到其中一幢公寓前,铁门紧闭着。
奉嘉音拿出钥匙,开了大门。
“吱呀”一声。
门刚被推开,楼道里突然亮起了灯。
南红豆一愣,接着望向了光源。
“这叫声控灯。”奉嘉音温声解释,“听见声音就会亮,没声音就会自动黑掉。这不是什么奇怪的法术,而是……科学的力量。‘科学’这个词,你应该听说过吧?”
“嗯,好像听说过。”
灯亮了又灭,奉嘉音关上大门,说:“走吧。”
灯忽地重新亮了起来。
南红豆望着那盏圆形的吸顶灯,目光不免/流露出几分好奇来。
眼见着它突然又熄灭了,南红豆说了声“它又黑了”,灯却没亮。
她一怔,下意识看向了奉嘉音。
“你现在还是隐体,很难干涉到世物。”奉嘉音见状淡笑解释,“等我找来人帮你塑身,就可以了。”
“塑身?”
奉嘉音打了个哈欠,不经意望了眼二楼右边的那个房间:“让你重获肉/身。嗯,得等天亮以后。”
两人沿着楼梯上去没多久,二楼右边那个房间的大门突然被打开。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探出头来,和奉嘉音对上视线后说:“又这么迟回来啊?”
奉嘉音“嗯”了一声,笑笑:“阿公你也又失眠了?”
“……我再看会电视就去睡了,待会上楼小声点,别吵醒其他人啊。”
奉嘉音淡声道:“好的。”
简单地聊了几句后,这老人还是没回屋里,只是站在门缝那里,犹疑又轻蔑地打量着她。
这是她的房东大爷。
自某日她凌晨晚归被他撞见后,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一直如此。
这幢公寓里的人不多,每个他几乎都知道底细。
茶馆五点多就打烊了,而自己凌晨才回家,估计在这位阿公眼里,她是那种晚上出去厮混行为不正经的女人吧。
奉嘉音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关于自己的传闻。
说她是外地来的,傍上了本地一位大老板,所以在这开茶馆,做生意随心所欲。
有冤家投资,茶馆这才开了一年又一年。
她撇撇嘴,看看身后仍在盯着那声控灯发呆的南红豆示意,带着她上了楼。
公寓只有五层楼高,连个电梯都没装。
楼梯狭窄,过道还常堆有东西。
奉嘉音来到四楼,拿出钥匙开了门。
幸而这公寓硬装软装虽跟不上,空间却很大。
她这屋子三室两厅,宽敞得很。
只是一日未归,冰锅冷灶,甚是冷清。
一进屋,茶溜儿便自觉从她怀里跳出来,钻进了一个虚掩着门的房间。
南红豆安安静静跟在后面,又安安静静听着奉嘉音的安排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地上铺着一块混色羊毛地毯,有橘黑撞色的梭罗花纹,线束密集如麻。
她赤着脚,踩在这柔软的地毯上,触感如云朵,让人不免有些飘飘然。
南红豆咬了咬唇,轻轻多踩了几下这张地毯。
“十一点我们再去店里。”奉嘉音说着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表,“还有九个多小时……呃,我去拿本书给你看吧。”
“书?”
“你应该识字吧?”奉嘉音若有所思的,“我是说,认识你那个年代的字,白话文繁体。”
南红豆眨了下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道:“你拿来给我看看吧。”
奉嘉音便去书房给她拿了一本很厚的书出来。
这是一本繁体的图文注释百科全书,给南红豆看刚刚好。
“你翻翻看。”她说着递过去给她,“看看能读懂多少。”
南红豆起身伸出手想接过,奉嘉音则不紧不慢地用手指在她手心里画了一道符:“这里不是红门,你碰不到东西的,得用咒。”
对方指尖温热,划动间酥酥麻麻的,南红豆忍不住瑟缩了下:“这叫什么咒?”
“化虚。”
这些符咒都是顾伯庸那厮教会自己用的。
其实很多符咒都没有名字,是奉嘉音自己随口取的,比如现在这道咒。
南红豆很是新鲜的:“我学了能用吗?”
奉嘉音笑了一笑:“你没有灵力,不能。”
“灵力?”
“就是像我这样,能画符,能御咒。不过我的灵力悉数来自红门。”奉嘉音快速画好后,点了一点。
南红豆手里倏而亮起一道光,紧接着又很快消失不见。
“好神奇。”她拢起掌心,“也好烫。”
“你现在可以看了。”奉嘉音说着将书放在对方手里,“随便看看,不必强求自己看懂。”
南红豆抱着书,又坐回了沙发上。
“你呢?”她问,“你也看书吗?”
“不,我去休息。”奉嘉音语气懒散倦怠的,“说实话,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南红豆微顿,接着点头:“你去吧。”
到底,她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这么想着,南红豆垂下眼睑,翻开了手里的书。
“你想要看电视吗?”奉嘉音冷不丁问了一句,“有点声音你可能不会无聊。”
“电视?”
“就是你面前这个东西。”她说着拿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也是科学的力量,能提前录好场景放在里面播放。”
南红豆怔怔盯着这所谓的“电视”片晌,忽然幽幽道:“我貌似见过类似的。”
“比如?”
“一块很大的布,后面有人在拉着带子。”南红豆轻蹙秀眉,努力回想着,“布上有人在动,还有房屋道路……跟真的一样。”
“那叫电影。”奉嘉音温声说。
不过对方连这个都有印象,生前应是个富贵人家的姑娘。
她熬不住困意,又打了个哈欠:“你先看着吧,我准备休息了。”
南红豆道:“好。”
她虽低头看着书,但奉嘉音从身边略过的时候,她的视线还是忍不住跟着她走。
猝不及防的,奉嘉音回头看了看她,眼里带了点笑意:“你要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呢,慢慢学吧,不着急。”
说完,自顾自转身进了浴室。
公寓有些年份了,打开莲蓬头洗澡时,都能听见水管发出的“咕嘟咕嘟”的轰鸣声。
洗浴间玻璃上贴了磨砂窗花贴纸,奉嘉音将窗户拉开半面,边洗,边望向了外面。
阴恻恻的周围,唯有月光泠泠,树影在地上蜿蜒成一个扭曲的形状,很快被风吹散了。
奉嘉音关上淋浴开关,抹了把脸。
她背上纹着大片形状诡异晦涩的图案,说不清是什么。
也许是地狱修罗,也许是诸鬼百态。
她想起正在客厅坐着看书的这名女子,深深吸了口气,瞳仁里微微发红。
脑中嘈杂异常,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莫名觉得,那对自己很重要。
闭上眼睛片刻,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
裹着浴巾出来时,南红豆正端坐在沙发上,一丝不苟地看着手里的书。
看得应该是有些费劲,她眉心微蹙,单薄的眼皮没精打采地垂着,显出点扶风弱柳的苍白来。
听见动静,南红豆本能地转头看过来。
然而看见的,却是奉嘉音径自走进卧室的背影。
脊背清瘦,线条紧绷。
那背上的大片黑色图案却灼灼如阴火,叫她见了满脑子都是这个图案,身子都不禁为之一颤。
到底是什么呢?
南红豆攥紧了一下手里的书,又松开,唇间蓦地泄出一口气来。
书不知不觉中翻完了。
她看得一知半解,但并不是毫无所获,起码知道了许多东西。
也许是鬼魂的缘故,南红豆一点困乏都感觉不到。
她即使觉得累,也没有任何想要休息的想法。
那个叫“电视”的黑色盒子仍在喋喋不休地放着。
南红豆偶尔分出精力去看它,里面的内容五花八门,很多东西都是陌生的,但并不妨碍她看得津津有味。
时间过得很快。
楼外逐渐响起喇叭声和人声,整座小镇迎着晨曦慢慢苏醒过来。
大早上的公寓可热闹,常有孩童的啼哭声和妇人的怒骂声传来。
铁门被匆匆开了又关,整幢公寓似乎随之不停抖动。
“滋啦!”
菜下油锅的声音。
南红豆渐渐闻到阵阵菜香,但她并没有饥肠辘辘的感觉。
这些声音在一段时间里异常响亮,存在感极强,但过了那阵子后,声音又逐渐消失不见。
客厅窗帘有一侧被束起,屋内的灯亮到了天明,被窗外光线冲得黯淡不少。
有几缕阳光透过玻璃窗倾泄到脚边。
南红豆静静注视半晌,挪动左脚,将其置于阳光底下。
灼热,刺痛。
她抿了下唇,却没有缩回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