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走之前把簪子送给秋月姐姐。”
赫巡并不想去告诉一个六岁的孩子那些复杂又现实的东西, 他也不忍心在此时抹杀她对旁人美好的幻想。
他缓声道：“可是秋月姐姐不喜欢簪子。”
云楚问：“为什么呢？”
赫巡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道：“云秋月不是你的姐姐，等到你回到京城的时候，你就得和娘亲生活在一起啦, 你再也见不到云秋月了。”
“娘亲和秋月姐姐, 你选谁呢？”
这次云楚连犹豫都没有, 直接道：“我要娘亲！”
赫巡又道：“她不是你的姐姐, 所以她对你不好, 等你到了京城，你会有新的亲人, 会有哥哥，会有娘亲，他们才是你的亲人。”
云楚似懂非懂的听着, 心想怪不得秋月姐姐不喜欢她，原来她不是她的妹妹。
不过她其实并不喜欢云秋月。
这明明是她的家，云秋月进来以后她没有计较，可云秋月居然总是说这是她的家, 还总是让她滚出去。
云秋月还总是带着她的一群小姐妹使唤她，嘲笑她，她不喜欢云秋月。
她也不喜欢苏筠，因为她总是让她罚跪，还总是骂她。
可父亲说, 云秋月是姐姐, 要对姐姐好。
苏筠是母亲，要听母亲的话。
他们是一家人。
所以她就想, 如果是一家人, 他们就要好好的。
“那楚楚不如把这个留着送给娘亲, 怎么样？”
云楚只犹豫了一会，就道：“那好吧。”
小时候的云楚实在是太好哄，三言两语相信了他，云府的下人不多，一共连十个都没有，所以赫巡很轻易的就趁人不注意，把小云楚带出了府。
怎么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好像在她的眼里，京城只是从湫山南到湫山北一样远。
云楚在临走时，正儿八经的找个张干净的纸，然后拿着笔一笔一划的在上面写自己要跟一个哥哥去找娘亲，还说要父亲母亲姐姐不要担心，等她找到了她就会回来。
然后把字条压在了茶壶下面，一有人进来就能轻易的发现。
赫巡看着小姑娘这认真的模样，根本不忍去告诉她根本不必留这些东西，她的心意并不会被那群人认真对待。
只是在临行时，他不着痕迹的将字条收起，然后放在了自己怀中。
*
众人根本想不到，这个想方设法非要来湫山，翻墙也要进人家家门的大少爷，竟然是为了把人家的女儿给带出来。
云楚自己收拾了行李，一个小小的包袱被她背在身上，手里还牵了一只大黄狗。
面对众人的各色目光，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开始不着痕迹的往赫巡身后躲。
赫巡拉住云楚的手腕，静静吩咐：“再去备一辆马车，要舒适且宽敞。”
侍从哪敢违抗，拼命从云楚身上移开目光，艰难应声：“……是。”
世风日下，他本来以为小殿下日后长大定然不会同其他皇子一般沉溺酒色，万万没想到，这才八岁，竟然都干出坑蒙拐骗美貌幼女的事来了，这长大还得了？
他默默的想，此事决不能传不到圣上耳中。
时矜简直惊呆了，他的目光在赫巡和云楚之间来回扫视，侍从离开以后，他不可思议道：“你要带她回宫？”
赫巡嗯了一声。
“你认识她？你不会是刚认识吧？”
难道是说看人家可爱遂而临时起意。
赫巡道：“我当然认识她。”
他转而同云楚柔声道：“楚楚想不想去逛一逛啊。”
时矜不懂，为什么对这个女孩就那么温柔，对他就凶的要死。
“你把大黄交给他，我带你去买芙蓉糕好不好？”
时矜像两边看了看：“交给谁？”
云楚又摇了摇头：“……我没有银子，买不起的。”
赫巡又耐心哄她：“哥哥有钱。”
时矜：“？？”
见云楚仍然犹豫，赫巡心中失笑，没想到长大之后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云楚在幼时居然在意那么多东西。
“你娘亲可有钱了，等到时候到了京城，楚楚可以叫娘亲把钱还给我。”
云楚其实早就饿了，闻言这才小声的说了一句好。
赫巡把云楚手里的狗绳接过来，然后系到时矜手上，交代他：“把狗看好。”
时矜：“等等……你让我看狗？”
他实在觉得不可思议，心中生出一股子莫名其妙且他这个年纪难以表述的，被轻视的不平衡来。但他若是长大些，大概就会知道这种行为被称为重色轻友。
“她她她是谁啊，你认识她，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认识。”
赫巡声音轻，在时矜耳边道：“我的童养媳。”
时矜：“……？”
赫巡回过头来，拉着云楚走了。
云楚头上的两个小发髻要因为扎的不好，她又爱乱动，所以这会已经散开，且因着她人生的矮，一头柔软的发长达几乎垂到她的小腿，是赫巡在走之前将她拉过来，耐心的重新绾发，这才看起来整洁不少。
“哥哥，你好厉害，扎头发最难了。”
“你娘亲也教你吗？你好聪明哦。”她小心的碰了碰自己整齐的发髻，然后道：“我太笨了，我老是学不会。”
赫巡在心里默默回答，她娘亲才不会教他这些，这是他小娘子教他的。
“楚楚一点也不笨，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连梳头不会。”
赫巡没有直接就带云楚去买芙蓉糕，而是让侍从去寻了一家酒楼，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先带云楚去吃了饭。
小孩子毕竟年龄小，面对食物也矜持不了太久，自从苏筠进府以后，送到云楚小院里的膳食就大不如前。
云楚原本是个挑食的孩子，后来那样生活了一段时间，反倒不挑食了。
云楚吃饭的时候，赫巡就在她对面，偶尔会给她递递手帕，递碗清凉的糖水。
等到云楚吃饱以后，这才叫人去给她买芙蓉糕，不仅买了芙蓉糕，还买了一大堆其他的各种糕点，整整一提，有半个云楚那么高。
云楚幸福坏了，但在一开始的惊喜过后，不由开始忧心另外一个问题：“……我娘亲会不会付不起啊。”
赫巡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付不起的话，这些就当做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吧。”
她又开心起来，她搂着赫巡胳膊，然后道：“哥哥真好！”
她心想等她一定要好好回报这个哥哥。
虽然是娘亲叫他来的，但他们素未相识，他就待她那么好，她遗憾的想，如果这是她的亲哥哥就好了。
想着想着，她忽而疑惑的开口问道：“哥哥，童养媳是什么啊？”
赫巡忽然愣住。
他那时声音那么小，居然都被她听见了。
他脑中忽而一片空白，脸色发红，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是……”
他如今看着是八岁的身体，里面其实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就算再禽兽也没办法对着一个六岁小女孩说出是把她当媳妇养这种话。
不过好在，两人说话间已经行至马车旁，刚开始还一脸不情愿的时矜，现在已经同大黄玩的不亦乐乎。
“雪宝！你快过来！”
赫巡面色骤变，可此刻再想去捂时矜这臭小子的嘴已经来不及了，遂而只能见云楚望向了他，然后问他：“雪宝？哥哥你叫雪宝啊。”
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真好听。”
*
赫巡特意让侍从去重新弄了一辆马车，为了可以让云楚睡在里面，车厢内极为宽敞，软垫之上被铺了一层又一层的绒被，面前的矮桌上放置着各种各样的糕点。
虽然他很爱云楚，但是对着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他大多数时候实在难以以夫君自居。
她像一只充满活力的小鸟，在褪去初出故乡的忐忑后，对一切都好奇起来。
她最喜欢撩起车帘去看外面的风景，碰见好看的会兴奋的叫他，还会不厌其烦的问他京城是什么样子，她的娘亲过得好不好，但她又很懂得察言观色，但凡赫巡露出一丝疲惫来，她就识趣的不再找他说话，让他好好休息。
赫巡本就生了一张冷脸，他垂下眼睑默不作声的样子会显得很冷漠，即便是幼时也不例外，所以为了不让小云楚误会，他一路都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温和。
“雪宝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娘亲去京城办什么事？她走的时候如果跟我说一声就好了。”
赫巡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他先是道：“不要叫我雪宝，我叫赫巡。”
强调完后他开始继续补充：“你娘亲的家就在京城，是她的家人趁她睡着的时候把她带走的，等她想回去接你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京城太远，她一到京城就托我来找你，是我太慢了，现在才找到你。”
“楚楚会怪我吗？”
云楚摸了摸赫巡的头，道：“不会哦，雪宝哥哥。”
这一路上，赫巡按照之前的习惯给云楚置办了许多贵重华丽的衣裳，吃穿用度都给她最好，力图把她养成最精致的小公主。
但这些对从前的云楚来说充满吸引力的东西，似乎对现在的小云楚不起什么作用。
相较于穿漂亮衣裳，带华丽的饰品，她更喜欢的是赫巡。
因为小云楚相貌可爱，性情又暖，不过一天就赢得了这一支不大的队伍中几乎所有人的喜爱。
时矜最爱缠着云楚玩，可是云楚最喜欢的是赫巡，每次当他跟赫巡都在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云楚在很认真的敷衍他。
时矜看赫巡不顺眼很久了。
他对于赫巡这样的行为尤为不耻，在他眼里，赫巡就是千方百计的把人家女儿拐进宫，可恶的是，这人做就做了，还不让自己说。
“圣上要是知道你从民间带一个女孩回去肯定会气死的。”
时矜撅起嘴巴：“但是我要是把楚楚带回我家，我爹就不会生气。”
赫巡：“所以？”
时矜嘻嘻一笑，道：“我也喜欢楚楚，不如就让楚楚当我的童养媳吧。”
话音才落，他屁股底下做的小马扎就被赫巡踢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哎呦一声，道：“你干嘛！”
赫巡提着他的衣领，挑着唇角对着八岁的小时矜恶狠狠的警告：“再有这种想法，你脑袋就不用要了。”
在临进京城时，赫巡叫停了马车，下令在城外的一个客栈停一晚。
他必须提前处理好明珠的事情。
明珠在大半年前就已经住进了明府，他想让云楚回家，那明珠就不可能再继续留在明家。
*
云楚这一夜睡的格外香甜。
当然，她年纪小，每天睡的都很沉，但今天她梦见了自己娘亲。
娘亲一定很想她，她带着大黄过来了，可以给娘亲一个惊喜。
第二天她醒的很早，一觉醒来赫巡并不在她身边，她手脚并用的从床上爬起来，然后跳下床，跑到门边踮着脚尖想要开门。
还没够着，门便从外面被打开。
“雪宝哥哥！”
赫巡扶住她，道：“又不穿鞋子。”
他拉着云楚进门，然后熟练的捡起她的鞋子套在她肉乎乎的脚丫上，云楚道：“雪宝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娘亲呢？”
赫巡给云楚穿上鞋子，然后道：“不用去找了。”
云楚不明白。
赫巡拉住她的手，道：“他们来找你了。”
云楚道：“真的？我娘亲在哪里呢？”
赫巡轻声道：“不过楚楚，有件事情必须跟你说清楚。”
“你娘亲因为曾经受过伤，所以她可能不记得你了，楚楚介意吗？”
云楚脸上的笑容顿时消了下去，她抓紧赫巡的衣袖，道：“受伤……”
两人说话间，一位身着素白纱裙的女子正好于门前停下脚步，她身形消瘦，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她的声音传过来：“殿下……”
云楚一下子抬起头来，同阮枝骤然对上目光。
阮枝声音顿住。
是昨天夜里，太子突然拜访明府，身边就带着这位仅八岁的小殿下，他们说找到了她的女儿，而且将她带了回来。
她因为记忆残缺，所以对太子所说并无什么具体印象，是后来太子带着这个小殿下同明淮私议之后，才确定这个消息。
所以他们将明珠送走，来见她的亲生女儿。
她其实不太确定，因为她真的很混乱，脑中偶尔闪过几个片段，都如同浮毛掠水，不留丝毫痕迹。
“娘亲……”
小姑娘的声音很低，眼眶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忽而朝她跑了过来，然后在阮枝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搂住了阮枝。
她哭着道：“娘亲，楚楚好想你。”
阮枝身形僵住，她的手悬在半空，隔了好一会，她才慢吞吞的落下，抚向女孩的头顶，就像是说过无数遍一般，她很自然的开口道：“楚楚，别哭。”
可女孩的哭声并未止住，阮枝缓缓蹲下身子，双手放在云楚小小的肩头，看着这张熟悉的小脸。
她张了张唇，又再次沉默。
不过云楚只哭了一会，便抽抽搭搭看向了阮枝，她抓着阮枝的衣袖不松，继而满脸泪痕的问她：“……娘…娘亲，雪宝哥哥说你受伤了，你…你还疼不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