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雨水飞溅窗台, 打湿了窗边放在桌案上的信件,窒息般的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云楚抽出自己被明誉握住的手,然后转过身去, 声音异常冷静, 执拗道:“他没有死。”
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声音低的听不清楚:“他一定在找回家的路, 我要等他。”
明誉薄唇紧抿, 静静看着少女单薄的背影。
云楚摆了摆手,不愿多说,她道:“你先走吧。”
明誉知道云楚在逃避。
并未出声, 他沉默着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将手搭在云楚的肩头。
云楚没有看他, 睫毛低垂,脸上并没什么表情。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半天。
直到云楚感觉脸颊有水滑过,她抬手一抹,是泪。
她抹去泪水,微微张唇, 声音有些发颤, 终于轻声问: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誉答:“昨日。”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昨日父亲进宫, 就是在同众人商讨赫巡出事之后, 应当如何应对。”
“消息传来时,所言并非是太子失踪,而说的是…死不见尸。”
是后来明府派过去的人传来的消息,将此事细说一遍。
明誉这才擅自将其勉强称之为失踪, 不过是不想同云楚说的太直白罢了。
但事实如何, 众人都懂。
支连山堪称天险, 明誉也并不想跟云楚重复赫巡生还机会渺茫这件事。
“你不该是这样的。”他道
那应该是怎样的?
云楚微微张唇,如负千斤,脊背微弯。
她用手撑着桌角,闭上酸涩的眼睛,脑中纷乱一片,眼前一切皆如梦似幻,好像明誉所言不过是一句梦话。
她还要给赫巡回信。
还要想一想,要塞一朵什么样的小花。
还要等赫巡回来以后,跟他算账,为什么只回四句话。
明誉将云楚揽入怀中,少女身体有些僵硬,手上沾的还有墨水。
明誉并不会安慰旁人,他只能学着母亲那般,略显笨拙的抬手,轻轻拍着云楚的背,放缓声音道:“难过是应该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云楚双腿有些发软,呼吸不过来。
心里防线正在不断的崩溃,她抬手,抚向自己的胸口,眼前模糊一片。
她不懂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泪水开始不受控制的从眼眶滑落,落在明誉的外衣上。
在她的记忆里。离开总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之前她想过无数遍离开赫巡,但是她都希望赫巡在她不在的时候可以好好的生活。
她捏紧明誉的衣袖,低声乞求:“……再找一找好吗?”
“外面的雨好大。”
可他一定没有伞。
明誉应声道:“好。”
*
赫巡的死讯几乎在一夜间飞速传遍整个朝野。
皇帝才崩逝不久太子就出事,朝野内外皆陷入恐慌,尤其是赫巡此前声望极高,又曾是众人心中永远屹立不倒的旗帜,他一倒,所带来的影响根本难以预料。
边患未除,朝野动荡。
曾一手把持朝政的首辅明淮,在十几年后,重新以一种强势的姿态,不过一月迅速稳定了朝堂。
一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相较于一开始风雨欲来,内外皆恐慌,时至今日,众人终于开始接受,太子已经逝世的事实。
当初夺目的一代天骄,终于就此陨落。
而另一个问题,也随之显露。
先帝共六位皇子,两位太子都已意外身亡,四皇子资质平平,恐难堪大任,六皇子虽博闻多才,但醉心丹青舞月,亦不合适,而九皇子年岁尚幼更是不必说。
朝野内外,唯七皇子赫宴,呼声最高。
甚至朝堂之内,已经有数名大臣当众推举赫宴,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明淮利用职务之便将此事往后拖了半月,却仍旧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两月将过,赫巡依旧毫无消息。
赫宴的胜势已极为明显,这段时日以来,赫宴明面仍旧是七皇子,众人实则已将其看做新帝。
对于赫宴,明淮根本不可能拖太久。
赫巡杳无音信,赫宴登基就是必然,明府纵然身为上京城顶级世家,在这种形势之下,也不能公然反抗新帝。
况且明家本就处境尴尬。
众所周知,明家之女云楚,乃先太子未婚妻。
两月以来,云楚一直在守着赫巡的消息,可所得消息,无一不在佐证赫巡已死的事实。
明府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只因今日乃云楚的生辰。
这段时日以来,云楚的消沉实在是太过明显。纵然她面上总是瞧不出太多情绪,甚至仍旧如同往常一般会撒娇,会同人说笑,但亲近之人,总能察觉出她的变化。
阮枝不想叫云楚这样消沉下去,便想借着此次生辰宴广宴宾客,也好叫府中热闹热闹。
但云楚回绝了阮枝,道不必那样麻烦。
阮枝思来想去,原想叫几个云楚的好友来府,可一问才知云楚在京城内并无好友,此前她的生活基本围绕赫巡展开,只有肃王府的桑黎,好像还能同云楚说几句话。
阮枝便叫桑黎也过来了,想让她陪陪云楚。
桑黎过来时,颇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的道,如果云楚不想让她待在这里,她可以立马离开。
云楚懒得再让她出去,便也默许了她在这里。
桑黎忍不住开心起来,然后小心的拿出一个檀木匣子,献宝一般道:“云楚姐姐,你…你快猜猜这是什么?”
云楚正坐在窗前临摹画作,淡淡的看了一眼,不太感兴趣。
“不猜。”
桑黎便大着胆子拉住云楚的衣袖,道:“猜…猜猜嘛!很…很好看的!可以…做成衣裳的!”
云楚抽回自己的手,搁下笔,敷衍道:“……是块布?”
桑黎面露喜色:“猜对了!”
“楚楚姐姐…好聪明!”
她将木匣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栩栩如生艳丽梅花,花瓣沾雪,仿佛已不堪重负,绣样光亮且平整,色彩和顺,一眼就能看出必非凡品。
蜀绣,蜀锦。
桑黎知道云楚曾认真学习过刺绣,料想云楚必定喜欢这些,这面绣可是她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来的。
蜀绣的确名不虚传。
云楚收回目光,闲聊一般道:“我一开始学的也是蜀绣绣法,但我总是学不会,绣出来的东西总是奇奇怪怪。”
桑黎歪着脑袋,道:“云楚姐姐一开始绣的是……是鸳鸯吗?”
许多人第一次都会绣鸳鸯。
云楚摇了摇头。
桑黎道:“那是什么呀?”
云楚低头,道:“是一只小狗,很丑。”
桑黎道:“我不管!云楚姐姐绣…绣什么都好看!”
云楚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睛里带了几分笑意,道:“我也觉得有点好看,可是最后还是被人当块破布扔掉了。”
桑黎开始感同身受的生气,蹙眉道:“谁呀!他看不见吗?”
云楚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桑黎也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又做了错事,她缩着肩膀,轻声道:“对…对不起。”
云楚已经失了再临摹的兴致,她垂着眼睫,道:“没事。”
赫巡当初是重伤坠崖,云楚并不清楚这个“重伤”到底重到什么地步,她不敢问。
所有人都断定赫巡死了,崖高万尺,掉下去连尸体都找不到。
他们并未夸张,如同云楚这般,在旁人眼里才是异想天开。
但事到如今,已经容不得她不接受了。
她垂眸,相较于之前的逃避,如今她觉得她已经可以正视这件事了。
两个月,度日如年。
足够她去接受这件事。
但她总是忍不住回想同赫巡的过往。
其实算来她同赫巡相识不到一年,可当她试图回忆往昔时,脑中竟只剩赫巡。
好似她往前的那十几年都白过了一般。
但她生平,的确只有赫巡是值得被她记住的人,至少他对她是真心的。
可他死了。
她有点后悔,那天他出城门的时候,为什么她没有偷偷去送他呢?
桑黎不敢再说下去,啪的一声将木匣阖上,道:“楚楚姐姐!方才…我见院子里…的花开的好好看!去看看呀!”
也恰是此时,小厮过来,两人前去正堂。
路上云楚碰见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明淮,云楚照常行礼,明淮虚扶住云楚的手臂,道:“最近可好些?”
云楚闻言觉得有几分夸张,赫巡死了,她有点难过很正常吧,这些人怎么好似好的她悲痛欲绝一般,“本就没事,是他们太过夸张了。”
桑黎已经识趣的走向一旁,云楚顿了顿,思及现在的形势,又道:“父亲也不必总念着我,该是怎么便是怎么吧。”
她心中并无什么波澜的想,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不至于的。
明淮抿了抿唇,道:“你不必勉强自己。”
云楚摇了摇头,道:“原先我同他订婚,不过是因他太子身份,如今他人都没了,我也不必再演什么情真意切。”
还未等明淮开口,外院小厮忽而匆匆走进来,道:
“老爷,七殿下来了,如今正在府外。”
明淮拧眉,道:“他怎么来了?”
赫宴乃皇子,须得明淮亲自迎接,云楚跟在明淮身后,她总觉得赫宴是伤害赫巡的罪魁祸首,一时不想看见赫宴这张脸。
一行人行至正堂,云楚原在思考着寻个什么由头退下,却发觉赫宴的目光频频落在她这。
明淮不动声色挡住赫宴的目光,道:“殿下今日大驾光临,是所为何事?”
赫宴负手而行,道:“听闻今日乃楚楚生辰,我特来看看。”
顿了顿,他又笑道:“我同楚楚曾有约定,她总是不来找我,我便自己过来了。”
他顿了顿,道:“我思慕楚楚已久,今日其实是来提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