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楚跟沈韫初没什么好说的, 她出来已有一会了,虽说知道赫巡短时间内回不来,但心中还是担心, 万一赫巡回来看见她不在房里从而心中生疑。
她静静道:“沈姑娘, 你伤口不痛吗?”
沈韫初当然疼。
只是连着被砸两次,任谁都会心中憋屈, 她真的不明白云楚为什么要帮这个小结巴,便道:“你同这个结巴是什么关系?”
云楚跟桑黎能有什么关系, 她道:“你问这做甚?”
沈韫初重重拍开桑黎想要扶她的手,道:“你砸我,总得有个理由吧。”
云楚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看桑黎可怜,她随口扯了理由道:“谁让你最有可能嫁给赫巡。”
沈韫初拧眉:“我那时不是还没被赐婚?”
才言罢, 沈韫初已明白云楚的意思,虽说她那时还尚未被赐婚,但她已然是太子妃的后备人选,所以才遭云楚嫉妒。
然而做出这种这般狭隘,善妒,暴戾的人怎么看都不应该跟桑黎有牵扯。
沈韫初慢吞吞的扶着树干站起身来。
一旁的桑黎再次手足无措的想要扶她,沈韫初却又一次把她的手拍开,“拿开你的脏手!”
桑黎小嘴一瘪, 差点又要哭了, 道:“对…对不起, 我刚才…砸你,…我不是…故意的。”
沈韫初听她说话就烦,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鉴于已经被砸了两次, 她看向云楚, 狠狠道:“这两次我且不跟你计较,但若是再有第三次……”
云楚:“只要你本分,谁搭理你。”
沈韫初非常不满意,她道:“我这两次也不曾惹你啊?我之前都不认识你!”
云楚扫了一眼桑黎,意味明显。
沈韫初哽了哽,她确实对桑黎不好。
她喜欢把桑黎当成她的出气包,虽然桑黎从来没惹过她,她就是开心了不开心了都喜欢骂她几句,但她从没想过弄死桑黎,再说,她讨厌桑黎亦是有原因的。
沈韫初本就无父无母,虽说有强大的氏族,但关系都不密切,她跟在太后身边,亦不图能嫁一个高门权贵,只求在京城安稳度日,故而此次被赫巡拒婚,她只是面子拉不下来,心里却是有几分快意的。
然而桑黎的父亲却曾多次上书让她和亲大梁,言她乃最合适的人选。
且不说这千里之遥,她此前见过大梁人,毛发横生,粗犷无礼,据闻能生饮牛血,父子共享一妻,她光听就已经觉得毛骨悚然,更遑论是嫁过去。
那时若不是太后娘娘极力反对,她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
云楚不知沈韫初心中所想,她一点也不想多做耽搁。
不管桑黎同沈韫初之间有什么,她都不想再管。
都是什么破事儿,她自己这边都没理清楚,哪里有闲工夫管别人。
不仅如此,她甚至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想不开陪桑黎这个傻蛋出来,除了浪费她的精力和时间外,没半点作用。
沈韫初扭头看着桑黎,恶狠狠道:“别以为这事就这样结束了,你且等着吧。”
“你敢打我……”
然而云楚才一转身,便发觉了不对,她轻轻蹙眉,顿住脚步。
沈韫初也跟着顿住了脚步,继而笑了出来,道:“看来也不需要我再去告状了。”
仔细听去,只闻不远处传来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明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
“快!再去晚些,实在是恐沈姑娘遭其毒手。”
“哎呀此事非同小可,我怎会诓你们,快些过来!”
足以预见,不过几个呼吸她们就能行至面前,云楚这个时候再想走,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心中不由一阵疲惫,虽说因为沈韫初没死,所以这事注定不会闹大,桑黎又在前面挡着,任明珠再怎么颠倒黑白都牵扯不到她身上来。
可依着明珠那般性子,到时又少不了一番谩骂讽刺,泼脏水,自我辩解,以及你来我往的口舌之争。
她倒是无所谓,可这样闹大,陛下身体不适,少不得又得赫巡这个太子出面裁决,赫巡向来端正,这事想必会公正处理。
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公正处理也罚不到她身上。
可倒并不是云楚替桑黎着想,只是在明珠眼里,她跟桑黎是一伙人,这般不还是如了明珠的意。
她不想如此。
思忖间,一群人已行至跟前。
云楚粗略的扫了一眼,除却明珠之外,有不少都是方才还在跟她一起说话的小姐,还有一群侍卫丫鬟。
那些男人多已出去参加春猎,就连看着不像能骑马的明誉都出去了,这里能说的上话的除却一些顶级勋贵世家的小姐,便就是明珠这个县主。
沈韫初居然还活着显然出乎了明珠的意料。
她方才只是看见桑黎慌慌张张的回来找云楚,紧接着云楚也跟着桑黎出去,这才心生疑窦,默不作声的跟了过来,想看看这两人凑在一起搞什么名堂。
可才一过来,便觉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沈韫初靠在树干上,听闻桑黎话的意思,沈韫初好像是被她失手打死了,然后来找云楚帮她善后。
明珠一见,便当机立断的离开,然后迅速带人,以图过来直接将两人抓个正着。
无论沈韫初到底是不是云楚弄死的,她能出现在这里就注定她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沈韫初是谁?已故沈将军独女,太后跟前长大的主儿,荣宠在身,所以这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更为微妙的是,在不久之前,圣上曾赐婚沈韫初与赫巡,虽说赫巡已经拒婚,可云楚因为心生嫉妒而妄图斩草除根,然后怂恿桑黎谋害沈韫初,照样能说的过去。
就算有赫巡庇护又如何,退一万步来说,此次云楚因为赫巡的公然袒护全身而退,这顶善妒,恶毒的帽子也会永远扣在她的头上,就连赫巡的名声都会被牵连。
她的想法很完美,但沈韫初居然没死?
“明姑娘,你不是道沈姑娘被……”
明珠也不知事态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道:“…可我方才分明瞧见云楚在同桑黎商讨怎么处置沈姑娘的尸体。”
沈韫初:“……”
脑袋又开始疼了,她不禁离桑黎远了一些。
桑黎一见这么多人,掉泪哗哗往下掉,嫩白的脸上本就沾了泪痕,这会一哭,脸越发的花。
明珠指着沈韫初,道:“可沈姑娘头上的伤做不了假!”
明珠扫过沈韫初,道:“沈姑娘,如今我们人都在这里,你且不必害怕,方才你晕倒时,我可是切切实实的听见,是云楚她们两个动手打的你。”
随着第一场狩杀时间的不断推进,已有不少人陆续归来,见多人围聚此处,便也跟着过来,人便越聚越多。
明珠说的没错,沈韫初抚了抚自己的脑袋,眩晕感持续传来,她虽不喜明珠,也看出了明珠有意针对云楚。
但此番情境,她的伤可不能白受,云楚可以放过,桑黎绝对不能,刚欲开口,便听见侍卫的一声恭敬的呼喊。
“太子殿下。”
一开始,云楚并未反应过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赫巡才回来,同旁人一样,将猎物放回才来的此处。
可当她看向那名侍卫时,侍卫看的确是她的身后。
电光火石间,云楚心念一动,几乎汗毛倒竖。
她慢吞吞回眸,见赫巡牵着马,阔步从一处相对隐蔽的树木掩映处走出来,侍卫上前,弓身接过赫巡手中缰绳,赫巡一边走,一边垂眸姿态懒散的取下带在手上玄黑的鹿皮手套,随手仍给迎上来的太监。
云楚在这短短几个呼吸间,清楚的听见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仿佛于悬崖坠下,双脚腾空的虚无感接连那一瞬间的窒息,无边际的惶恐与不安密不透风的包括着她。
她紧紧的抿着唇,然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看向赫巡的眼睛。
可赫巡并未看她。
她不知道赫巡是从什么时候起站在那里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于心中猜测,应该是在明珠带人来以后才来的。
她一点都没察觉,一定是明珠带人来以后。
可想的再多,也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
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方才的那一段话被赫巡听见后会有怎样的后果,她自己也回想不起来自己方才都说了些什么,甚至惧怕去回想。
来到京城的一切都如梦似幻,赫巡待她很好,可这份好从来都不曾给她脚踏实地之感,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如何狡诈虚伪又自私。
可她必须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然后给赫巡看一个天真甜美的自己。
她也乐于伪装成这样美好的样子,并且享受于赫巡看她时,带着无奈但纵容的目光。
唯恐赫巡对她失望。
但没关系。
她安慰自己,赫巡还不一定听见了,她现在在这里杞人忧天不是自露马脚吗。
赫巡一过来,周边人便纷纷向他行礼,云楚也跟着福了福身子。
赫巡扫向众人,淡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沈韫初原本要说出口的话梗在了嗓子里,她当然不会当着赫巡的面告云楚的状。
可明珠抢话道:“殿下,方才民女见桑黎与云姑娘匆匆来此地,而沈姑娘正昏迷在树林中,两人竟还在讨论怎样处理沈姑娘的尸体。”
“民女猜测,恐是因为这两人失手将沈姑娘打晕,误以为沈姑娘已经……,这才商讨处理尸体一事,民女亲眼所见,还望殿下彻查此事!”
沈韫初不太开心,她还没说话呢,怎么明珠这个旁观者比她还激动。
云楚已经在心中措辞好待会该怎么跟赫巡解释,这件事本就跟她无关,事发时她同一群人在一起,这些都是有目共睹,只需要把桑黎推出来就好了。
就看赫巡怎么问了。
沈韫初正欲出言,赫巡便看着明珠,静静道:“是吗?”
语调轻轻上扬。
只一瞬间,沈韫初诡异从这话咂摸出其他意思来。
她不想得罪赫巡,也不太想和云楚这个疯子正面交锋,况且相比之下,明珠算什么东西,只要云楚一回明家,这个养女还能蹦跶什么?
赫巡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干人等,他问:“你们都是明珠叫过来的?”
一人道:“回禀殿下,确实是明珠叫的我等。”
“方才明珠匆匆跑过来,言及云姑娘与桑姑娘共同谋害了沈姑娘,还叫我等赶紧去救下沈姑娘。”
那人想了想,又道:“不过一刻钟前,云姑娘还在廊前同我们在一起,应当……”
话音未落,明珠便道:“许姑娘,您可不能因为问您话的人是殿下,就意投其所好。”
明珠说话不遮掩惯了,在赫巡面前竟也不知道收敛,赫巡虽端正严谨,但也不是她一个县主能内涵的。
那位许姑娘吓得面色一白,道:“殿下民女不敢!殿下若是不信,请问问她们,方才我们几个是在一起的。”
“殿下,方才云姑娘确实还在同我们说起湫山风土人情呢。”
云楚一直现在旁边不发一言。
她大抵能听出赫巡在维护她。可这却并未让她开心起来。
她发现,她好像越发的看不懂赫巡了。
赫巡双手懒散的背在身后,好似并不在意明珠的出言不逊,他缓声道:“实不相瞒,孤确实比你们来的都早。”
明珠一愣,并不懂这是何意。
赫巡慢悠悠道:“正是因为孤追逐一只野鹿来到此地,这才有幸观得明姑娘这一手栽赃陷害的把戏。”
野鹿。
方才的记忆还无比清晰,赫巡在维护她,甚至为她徇私枉法,抛却端行,可云楚并不觉得欣喜,她只觉如坠冰窟。
明珠愣愣道:“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珠,你见沈姑娘受伤,为何不叫随行太医,反倒叫来这么一群人?”
明珠一愣,道:“不是,我只是想……”
一旁的沈韫初几乎要给赫巡鼓个掌,心中不由庆幸自己方才没跟赫巡告状。
她心中其实多少是有些害怕赫巡的,当初那场宫廷政变,外人只是听说,只道赫巡狠戾果敢,而她确是亲身感受。
太极殿内血水如同溪水,年轻的皇太子杀伐果断,连坐数百人,宫内连同内宦,所有人无不战战兢兢。
赫巡无奈叹出一口气,目光轻飘飘的落在了沈韫初身上,他声音仍如往常般沉凉,意有所指般问她:“沈姑娘,你既然醒了,不如就说说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吧。”
沈韫初常年处于深宫,哪能不懂赫巡的意思。
她福了福身子,道:“是,殿下。”
沈韫初垂眸,道:“民女是受明珠所邀才来这里——”
明珠打断道:“你胡说!”
赫巡眉目一凛,便有侍卫上前提醒道:“明姑娘。”
“继续。”
沈韫初继续道:“可民女来时这并无一人,民女刚要回头,便不知被谁重重打了一下,这才昏倒在地。”
一人应和道:“方才确实是我们同云姑娘一起,然后瞧见了沈姑娘与县主都从廊庑下走过。”
沈韫初继续道:“民女一醒来,就见云姑娘和桑姑娘在民女旁边,方才明珠带人过来时,她们俩正要带民女去看大夫。”
相较于云楚,沈韫初其实更不喜欢明珠。
虽说替云楚和桑黎说话多少有些违心,但她是真的不敢违逆赫巡,只得配合。
“所幸殿下来的早,否则民女说不定也被明珠蛊惑,错怪她俩。”
桑黎瞳孔放大,全然不懂沈韫初怎么说出了这种话。
赫巡嗯了一声,道:“所言有理。”
明珠根本不知道沈韫初为什么变了说辞,更难以相信赫巡竟能如此颠倒黑白,她跪在地上几乎百口莫辩。
偏生这两名证人她都无法反对。
事态发展全然出乎意料,明珠心中一乱,就下意识寻找明誉。
明誉方才也跟着过来了,只是站在一个并不起眼的地方,对上明珠的目光时,又淡淡移开,显然是并不想管此事。
当然,他管了也没用。
赫巡下定决心处理明珠,谁插手都没用。
赫巡看向明珠,静静道:“春狩不仅是狩猎,更乃宫廷要礼,父皇重病在身尚且仍旧出行,出行之前更是筹备数十日,而你却趁此机会欲报私怨,以苟且手段加害于人,嫁祸于人,你可知错?”
明珠慌忙道:“可…我没有,殿下我只是看见云楚和桑黎——”
赫巡耐心耗尽,全然不给她辩解的机会:“至今仍未知错,罪加一等。曾仗家族权势欺凌弱小,有辱朝廷,更是多次藐视皇威,罪加二等,孤瞧你这县主,的确德不配位。”
明珠道:“殿下,您不能这样,怎能如此偏袒——”
雪安上前,冷着脸道:“姑娘慎言。”
赫巡半阖着眸,淡淡道:“传孤旨令,明珠德行有亏,撤去其县主之位。此番竟公然行凶,罪不可恕,但念沈姑娘伤势不重,从轻处罚,责令其剃发入碧空庵修行三年,以思已过。”
明珠的县主之位乃圣上亲封,赫巡为太子,本无权撤其县主之位,但如今形势特殊,赫巡几乎暂理国政,只要圣上不出言反对,赫巡的旨令便如同圣旨。
明珠原想挣扎,可赫巡眼皮子底子又哪里容她这般放肆,还未开口,就被强行带了下去。
而明誉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这个惩罚,对于是个世家贵女来说,几乎等同于毁了她。
因行凶被撤县主之位,又叫剃发修行,届时她就算是再回来,就算她仍旧是明家大小姐,也不会有那家权贵娶她做正妻。
赫巡说完便毫不留恋的阔步离开,从头到尾都没看云楚一眼。
雪安道:“大家先行散开吧。”
沈韫初和桑黎皆看向云楚,桑黎并不知方才那些平静对话之下的暗流,她目露疑惑,道:“云楚姐姐——”
话音未落,云楚便甩开了桑黎的手,朝赫巡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赫巡身量高,步子也大,云楚跑了半天才追上赫巡。
赫巡身边的太监不敢拦云楚,所以轻易就叫云楚靠近了赫巡。
云楚扬起笑容,心中仍旧抱有希望,告诉自己兴许赫巡什么也没听到呢。
她同往常一般搂住了赫巡的胳膊,轻轻喘气,道:“哥哥!你回来的好早啊。”
赫巡不语,脚下步伐也没停。
云楚稍微有些吃力才能跟上,她笑着道:“原来你也不喜欢明珠呀,我也不喜欢她。”
她嘟囔着:“不过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一点过分?”
赫巡顿住脚步,垂眸睨向她,目光冷然。
云楚心中一紧,低声道:“哥哥,怎么了啊?”
赫巡终于漠然开口:“过分吗,你应该求之不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