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想到, 在今日上午才被众人所熟知的,这个根本不重要的小丫头,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明家的真正掌上明珠。
而方才针对云楚身份所言及的那些讽刺, 都显得他们可笑又愚蠢起来。
除此之外,明誉的话足以称得上以下犯上,而明淮竟默许一般,并未出口制止。
明誉同明淮两人气质相似, 这般冷着脸的模样, 即便是太后,竟也不敢真的朝他们大发雷霆。
云楚此时正垂着脑袋,亦看不清神色。
大殿内于此时气氛凝滞,一时无人出声,唯有袅袅而上的青烟慢慢散开。
但皇室脸面总要维持, 隔了半晌, 太后才沉着声音, 道:“明右丞, 你敢叫哀家慎言?”
明誉低头, 道:“还请太后娘娘恕罪,臣与父亲思亲情切,才一时口不择言。”
这事情的走向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原本她只是想对云楚提出警告,再不然威逼利诱叫她离开, 倘若云楚若是执意不肯,找个机会杀了也可。
可这小丫头居然是明家女儿?
太后清了清嗓子,然后道:“哀家只是听闻太子今日为了一个女子当众拒婚, 便想瞧瞧是怎样的女子惹得太子如此。”
明家到底是上京城的顶级勋贵, 两位掌权人心理又多少都有点问题, 不能以常人视之,从前明珠一个养女都宠成那副模样,更遑论现在这个亲生女了。
她如今虽已贵为太后,但由于这上京城扭曲的权利交织状态,又不得不为自己母族考虑,对于明氏父子,还是少招惹为好。
“不曾想这才叫来一会,明阁老竟就追上来了。”
“哀家年岁大了,总喜欢这些年轻有活力的小姑娘在哀家旁边说说话,也好让哀家这仁寿宫热闹些。”
云楚默默听着,心道不愧是太后,连变脸都比旁人快,方才这位太后还在道自己小家子气,如今到是把重点放在想让她陪陪她上面来了。
明誉道:“不瞒娘娘,臣妹性情向来温雅柔和,恐热闹不起来,不过今日有娘娘此言,臣回去就让明珠进宫来陪您。”
“想必娘娘更喜欢明珠那般,万望娘娘不要嫌弃。”
太后:“……”
她平日就听说这明右丞在朝堂总是直言进谏,冷面无私,就连在皇帝面前说话都不怎么留情面,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谁人不知,明珠性情骄纵,任性又吵闹,在她面前自然不会太过分,但她也非常不喜欢明珠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不必了,右丞有心了。”
她看向云楚,笑道:“云楚姑娘,怎么一开始哀家问你时你不说及与明阁老的关系,这会还让明阁老这番声势浩大的过来。”
说的倒是好听,这人一开始哪有问过她什么东西。
亏得还是太后,她这副努力为自己方才说话的话挽回得模样实在是太过狼狈,云楚目光扫过明氏父子,凭着有便宜白不占的想法顺势道:
“……民女在这等的太久,乍一见到娘娘实在欣喜,这才忘了。”
明淮面色不改,但却看向了太后,俨然是想要一个解释。
云楚其实乐得见沈氏与明氏打起来,云楚虽然对朝堂局势不了解,但浮于表面的那些她还是能明白的。
按理说沈氏若是当了太子妃,必定会拥护赫巡上位,但如今突生变故,赫巡拒婚沈韫初,非要娶她为妻,云楚定然不会让赫巡失望,故而如果可以,从现在起,她要争取太子妃这个位置。
而她云楚,毫无背景,没有家族,自然不必理会这京城中的你来我往的复杂关系。
所以他们打的越厉害,最好弄个两败俱伤的下场,对云楚,甚至是对皇权都是最有利的。
太后脸色一僵,心道这丫头也太拎不清了,就算是明家女又如何,她这样告状于她没有一点好处。
但心中那么想,她毕竟身为太后,为难一个小丫头实在是说不过去,便蹙眉道:“这话是何意?”
“哀家原在誊录佛经,你一过来,哀家就搁了笔,怎会等那么久?”
话已至此,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沈韫初最是会察言观色,闻言心一横,重重往地上一跪,道:“老祖宗,是我…我见您在誊录佛经,不忍打扰,便叫云姑娘多等了一会,这才怠慢了。”
“还请老祖宗恕罪!”
太后冷着脸,道:“韫初,哀家平日也不是这么教你的。”
沈韫初垂着头,道:“韫初知错,也请云姑娘莫要与我计较!”
云楚心中冷笑,但看她跪的姿势还算标准,心道罢了,不过是太后身边一条狗罢了,对一条狗那么多要求做什么。
她笑了笑,道:“这有什么,今日太后娘娘突然要叫民女,民女实在受宠若惊,还要多谢沈姑娘给我留些时间做心理准备呢。”
太后靠在椅背上,心中疲惫,只觉今日这都是些什么事!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这云楚倒不如只是一个乡下野丫头,如今有明家做后盾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明氏也要来趟这份浑水吗。
她拧了拧眉心,心中纷乱。
稍抬了抬手示意沈韫初起来,面露倦怠道:“罢了,今日哀家也累了。”
明淮顺势道:“那臣就先带着女儿告退了。”
太后摆了摆手,一句话都懒得说。
明淮这才看向云楚,犹豫片刻才缓缓走了过来。
男人身形高大,投下的身形足以笼罩云楚全身,当父亲两个字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的时候,一点也不显得违和。
他在云楚面前顿住脚步,然后有些许局促的伸出手,声音很低,也很缓,带着一点试探:“……走吗?”
云楚并未回答。
她其实曾经无数次的幻想过,如果她的父亲不是云道就好了。
她不想要三心二意的父亲,是否富贵也不重要,只想要他是个普通但是又深情浪漫的男人。
就算没有高大的身形也没关系,只要他懂得承担责任,会为家庭的生存竭尽全力,爱她,也爱她的母亲。
云楚自幼就是一个享受被爱的小孩,她想要每个人都喜欢她,如果被讨厌了,她会特别的难过。
幼时她用自己的小胖手紧紧的搂住阮枝,希望娘亲永远爱她,也搂过那只可爱的小黄狗,希望小黄狗陪她一起长大,甚至搂过云道,希望父亲可以喜欢她一些。
那时她很小,也很弱,但她每一次对别人的拥抱都是竭尽全力的挽留。
但后来她还是成了一个没有人爱的小孩。
也许有人爱过她,但是她从来留不住这份爱,这就是她的人生。
哪怕是后来,林越喜欢她,赫巡喜欢她,乃至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厮,守卫,丫鬟也喜欢她,但这些喜欢,都已经不是云楚想要的,真挚的爱了。
如赫宴所言。
他们喜欢的也许是她精致美艳的皮囊,也许是她的天真善良,也许是她的温婉可爱,也许是什么别的。
但都不是云楚。
这世上,除她自己,没有人再喜欢云楚了。
幼时希望永远被爱的梦想,早就落空了。
云楚并未把手递出去,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只礼节性的点了点头,然后迈开脚步。
没把他当父亲,只把他当明阁老。
明淮收回手,早已料到如此。
明誉默不作声的跟上,三人成排,云楚走在最中间,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是斩不断的血缘,但诡异的沉默却在无声的蔓延。
明誉几次欲言又止,但又都觉得不管说什么,都难以启齿。
云楚神色自然,好似浑不在意。
直到走下仁寿宫的台阶,云楚才转而看着两人,道:“今日多谢两位大人,但是我要回东宫啦。”
明淮抿了抿唇,站在云楚对面。
这还是他第一回与云楚离那么近。
上一次看见云楚时,只因她同阮枝有几分相似的相貌,还有周身那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的气质而心生好感。
如今再见面,这个娇小瘦弱的小姑娘,就成了他与阮枝的女儿。
“云姑娘……”
“大人有什么事吗?”
云楚甚至丝毫未曾提及方才的事,但她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
她不想认他们。
可这并不代表,他们的不负责任以及当初那毫无缘由的恶意可以一笔勾销。
明淮并不是个扭捏的人,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道:“方才在仁寿宫,我们所言……”
顿了顿,他道:“是真的,这些年是我们对不住你,你愿意回来吗?”
云楚没有回答。
沉默之中,明誉终于道:“起初我为了明珠那般对你,对不起。”
云楚笑了笑,道:“我理解啊,右丞护妹心切,做兄长的,就该如此。”
她的神色真挚无比,可她的话却毫不留情。
他不配做一个兄长。
就算他一开始不知道云楚身份,可见云楚与阮枝那几分相似的长相就应该重视起来,而不是为了明珠的一己之私,纵容她,乃至帮助她,意图把云楚驱逐京城。
在云楚眼里,他不仅和阮枝一样,把那份亲缘之间无可替代的爱给了别人,还任由这份令人作呕的爱来伤害她。
云楚与明珠,永远都是不可能共存的。
直到现在,他们明氏一家都没有明白这点。
明淮道:“你母亲…她很想你,一开始没有认出来你,是因为她早点遭遇意外,丢了记忆。”
“今日我们原本想要去东宫接你,可是去到以后才发现你不在那里,这才来了皇宫。”
“她…以为能见你,昨夜里都没有睡着,直到现在,她还在外头的马车内等着。”
他盯着云楚,道:“跟我们回家吧。”
云楚不以为意,直到此刻,才直面此事说了一句带着些许真心的话来,她道:“那又如何啊明大人。”
“明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必对她的期盼还有期待负责。”
正如当初的阮枝,也没有对年幼的她负责一样。
“你说了那么多,其实真的不必借此裹挟我什么,让大人失望了,我并不是个心善的人。”
明淮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今日说了那么多,其实并不是想要借阮枝来要挟云楚什么,他只是纯粹的,想要跟云楚多说几句话而已。
但是话一说出来,就带了点别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楚毫不在意:“不管你是什么意思。”
明淮道:“那……那日后你若是觉得无聊了,可不可以去明府坐一坐。”
未等云楚回答,她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云楚。”
是赫巡。
云楚一回来,就见赫巡正阔步朝她走过来。
云楚瞬间笑了起来,笑意在那张明艳的小脸上蔓延,明亮的眼眸如同长夜之星。
她抬起手臂,对着赫巡挥了挥手,然后就要朝赫巡跑过去。
是明誉拉住了云楚的手腕。
云楚蹙眉,回头看着明誉,语气尚且还算得礼貌:“有什么事吗?”
明誉唇角绷直,道:“东宫毕竟…不是你的家。”
东宫的确不是云楚的家。
云楚没有家。
说话间,赫巡已经走近,他从明誉手里牵回云楚,将云楚拉到自己身后,目光不善:“明右丞这是……?”
明誉收回手,垂眸并未解释。
云楚则回答了方才明誉的问题:“那你觉得哪里是我的家呢?”
赫巡不知云楚在与明誉说些什么,但他今日总见不得旁的男人对云楚表露出什么心思,连带着对明誉都迁怒了几分:
“孤最近怎么发现明右丞对楚楚格外感兴趣,当初纵容明珠欺辱她时,怎么不见你如此。”
云楚没忍住笑出声,她懒得在搭理这俩父子。
虽然这两人还有用处,但人的本性就是贱,轻易的说原谅总归不会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为她付出。
云楚搂着赫巡的手臂,道:“别管他们,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