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枝面上笑意僵硬, 眼眶在瞬间就红了,泪水盈眶,她抬了抬手, 想要自然一点, 不想这样失态, 豆大的泪珠却不争气的砸下。
明誉一时有些慌乱,他上前几步, 又道了一句:“母亲。”
阮枝摆了摆手,声音哽咽, 几乎听不清楚:“没事。”
明淮用衣袖擦去阮枝脸上的泪水,道:“不要哭, 枝枝。”
阮枝垂下头, 以双手掩面, 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柔软的发丝垂下, 落在衾被上。
不是十一天, 而是十一年。
这十几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她不知道那个幼小的女孩在她不在的时候该怎么存活, 也不知道云家会不会好好对她, 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还记得她。
阮枝低声抽泣,哽咽道:“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湫山……我要怎么才能找到她?”
刚来的明誉闻言心下震动, 他看了一眼明淮, 却见明淮拍了拍阮枝的手背, 道:“你不是已经找到她了吗。”
“她是云楚啊。”
云楚, 这个熟悉的名字叫阮枝心神一动,她才刚刚从梦境脱离,所有的记忆都混乱无比,以至于她无法整合,只能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的想起大致。
对了,她的囡囡就叫云楚。
云楚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小小的鼓气包,不管做什么都要气一气,然后理所当然的叫人来哄她。
她喜欢旁人温柔的把她搂在怀里,然后她就会指着自己的软软的脸颊,说:“楚楚要亲亲才不生气奥!”
如果你去亲她了,还顺道夸夸她,她就会特别开心,然后搂着你不松手。如果你碰巧不开心,不想哄她也没有关系,她会乖乖搂着你的胳膊,睁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主动亲亲你,然后说:“要开心哦。”
她总喜欢和亲近的人腻在一起,如果你对她好,她就会成天缠着你。要是对她不好,她就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不喜欢楚楚呢。
楚楚这个词说起来时嘴唇会撅起来,云楚小时候总是说自己名字说着说着嘴巴就不动了,胖胖的脸颊鼓起,当你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会趁此机会一下亲在你的脸上。
然后用短撅撅的手臂捂住自己的嘴巴,嘻嘻嘻的偷笑。
那时候阮枝总是逗云楚,说楚楚是个亲亲怪,每每云楚听了都非常不开心,扭着头不愿意搭理她。
没过一小会,她就会偷偷看她,漂亮的眼睛里好像在疑惑,为什么还不来哄我呢?
在阮枝眼里,这些种种都好似还是昨天的事情,可事实就是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然而顷刻间,一张甜美的笑靥闯入她的脑海。
她歪着头笑着对她说:“夫人,我叫云楚哦。”
这张脸渐渐同幼女的脸重合。
少女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变得亭亭玉立,很美。
仿佛心脏重新跳动,她胸口起伏,太好了,她的女儿还活着,她回来了。
“对!”
“楚楚,是楚楚,是她!她在哪?你们怎么不给她接回来?”
她看向明誉,不无兴奋道:“阿誉还不知道吧,你有一个妹妹!”
“她真的好可爱,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话音刚落,珠帘处进来一名面色苍白的女子,阮枝看向她,目光一开始有些疑惑,好似在辨认她是谁,紧接着熟悉感便一阵一阵的传来。
明珠目光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然后落在身形孱弱的阮枝身上,她轻轻张口,喊她:“娘亲。”
阮枝努力的想要把这张脸和云楚的脸重合,可事实就是,她们的确不是同一个人。
明珠加快脚步跑过去,然后站在阮枝的床前,欣喜道:“娘亲你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甚至激动的抓住了阮枝的胳膊,纵然她心里有些不愿让阮枝醒过来,可阮枝好歹是养了她那么多年的母亲,她心底仍旧对她有着深厚的感情。
房间内一时无人出声,明珠自然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僵持。
她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明誉,明誉却并未理她。
明珠轻声道:“娘亲?你怎么了?”
这一声声娘亲在阮枝耳里竟刺耳无比。
直到此刻,错乱的记忆整合,模糊的记忆清晰,这二十年的所有,终于彻底的被串联到了一起。
眼前的这个少女,叫做明珠。
是她给起的名字。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不久之前同她的楚楚的那一番无厘头的对话。
“我女儿最喜欢吃橘子了,越大越好,你快吃呀。”
“可我不喜欢啊。”
“我小时候很喜欢,可后来发现娘亲的橘子并不仅仅给我一个人,我就不想要了。”
阮枝忽而抽回了被明珠抓在手里的手臂。
明珠手里一空,心中的恐慌也被无限放大,她睁大眼睛,强行忍住泪水,问:“怎么了?娘亲。”
阮枝不知道自己这么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她甚至不敢回忆那天见到云楚时的场景。
云楚明明认出了她,却没有与她相认,想必是已经对她失望至极,她不愿意再认她这个狠心的娘亲。
阮枝捂住胸口,心脏在里面跳的飞快。
她低声同明珠道:“你先出去……”
明珠不解,向来疼爱她的母亲不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啊,娘亲你怎么了?”
“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阮枝闭了闭眼,她并不想迁怒明珠,这是她自己犯下的错误,是她收养的明珠,是她明明见到了云楚却认不出她。
所以她该恨的人是她自己,而非旁人。
可是当她看见明珠,她的存在又无疑是在不断的提醒她,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明珠曾对云楚说过的那些恶言,那些仗着她的宠爱而趾高气昂模样,以及云楚静静的站在她的身边,任明珠指责的模样,都在此刻成了穿心利刃。
她竭力保持着冷静,告诉自己是她把明珠养坏了,不能跟她发脾气。
她缓着声音,道:“你先出去,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明淮也跟着道:“明珠,听不见吗?”
明珠越发委屈,她很怕明淮,可这一次却未曾听他的话,她停在阮枝面前,偏偏不走,哭着道:“我不走!”
她强行拉住阮枝的手,道:“娘亲,凭什么大家都在这里,你却要让我走啊?”
她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你有了自己女儿就不要我了?”
明誉冷声制止:“明珠,住口!”
明珠偏偏不听,她哑着嗓子道:“凭什么啊,我不是你的女儿吗?她都失踪那么久了凭什么要过来抢走你,抢走我的家人!”
阮枝再次抽回自己的手,目光看向她:“明珠,你永远不知足。”
“凭什么?你是奴籍之女,是奴中之奴,我把你带回明家,让你当了十几年大小姐,你说凭什么?”
“娘亲……”
阮枝抬手,道:“我让你出去!”
片刻后,明珠走出房门,明誉垂着头,在一片寂静中道:“至少我们见到她了。”
他抬头看着阮枝,继续道:“只有见到了,才有弥补的可能。”
*
云楚也是打听之后,才得知那些太监把云秋月安置在东宫西南角的一处偏房里。
赫巡既清晨那次之后,就再没来见过她,为给这份所谓的恩情留下最后的体面,赫巡并未完全绝她生路,只是吩咐把她重新送回湫山。
这样她就再也伤害不到云楚,虽说不会给她多少银两,但也不至于让她一个女子一无所有的回到湫山,倘若云秋月中途还算听话,护送她的人会在抵达湫山时给她几十两银子,这些钱足以让她在湫山这个小地方安身立命。
赫巡也并未耽搁,早上才见过云秋月,下午便派人将她送走了。
云楚在这些日子里,早就悄无声息的在东宫成了说一不二的主子,连带着花影阁众人,在东宫说话都极有份量。
赫巡中午照旧未曾回来。
云楚并未按往常般午睡一会,而是梳妆打扮一下带着意春出了东宫。
赫巡对云楚几乎没有防范之心,他不会去管云楚每日都在干些什么,更不会去管云楚今日说了些什么,同什么人有交集。
东宫之内,只要不是闹出什么特别大的事亦或是伤及了云楚安危,赫巡都不会去限制她。
所以打听是谁送云秋月离开,怎么送云秋月离开这件事,就变得尤为简单。
不久,一主一仆便抵达距离东宫熟里处的一个小小客栈,护送云秋月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侍卫。
送云秋月原也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大事,用不着大动干戈。
云秋月一路都挣扎的厉害,这名侍卫劝说无果,无奈之下便捆住了云秋月的双手,堵上了她的嘴,将她关在房间里,念及路途遥远,又自己一个人出去置办这一路所需的盘缠。
云楚带着顶帷帽,轻轻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云秋月正在试着自己解开的绳子。
木门吱呀一响,云秋月顿住动作,抬头望去。
清风吹拂,一身粉白纱裙的姑娘静静立在门前,犹如春日含苞待放的蔷薇。帷幔垂在少女腰际,白纱随风晃动,隐约见得少女雪白的下颌。
出尘脱俗,冰肌玉骨。
木门再次被带上,少女掀开轻纱,露出一张天姿绝色的脸。
她愉悦的叹出一口气,然后温柔对云秋月道:“姐姐,又见面了。”
然而这张如玉般的精致脸庞,在云秋月眼里宛如恶鬼。
云秋月的嘴被死死堵着,发不出声音来,她瞪大双眸,瞳孔紧缩,一瞬间熟悉的恐惧卷土重来。
云楚取下帷帽,然后缓步走近云秋月。
云秋月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她实在太过熟悉这密闭的房间里,云楚将化身为多么可怕的东西,仅这一瞬间,她就不想再报仇了。
只希望自己可以活下来。
云楚当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她与这位姐姐纠葛了无数年,上次就是因为放过她才叫自己一直心神不宁,眼下云秋月虽对她已经构不成威胁,但云楚自己实在是太清楚仇恨的力量了。
她才不会放任一个那么恨她的人活在世上。
而她解决一个人的方式非常简单。
她拿出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用刀背拍了拍云秋月的脸,告诉她:“不准大喊大叫哦姐姐。”
云秋月根本不敢反抗,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跪在地上求她放过自己。
云楚拿掉拍在云秋月嘴里的东西。
云秋月颤抖道:“云楚,我对不起你…是那个女人怂恿我来的。”
“我…我回湫山,再也不回来了。”
云楚可不是来跟她说这些无意义的废话的。
她接近云秋月,目光在她的脖颈来回扫视。
云秋月觉得自己宛如一头待宰的牲畜。
她闭了闭眼,恐惧蔓延,道:“……我真的,真的不会再来京城了。”
“……你喜欢殿下吧,你再恨我,当初…当初好歹是我救了他。”
提起这个,云楚由衷的说了一句:“确实要谢谢你啊。”
云秋月咽了口口水,继续道:“我…我知道殿下不在意我,可我毕竟救了他,你若是杀了我…这样置他于何地,他肯定会——”
噗嗤——
很轻的一声,利刃穿过皮肉,声音甚至有些喜感。
云秋月的话戛然而止。
云楚将匕首从云秋月腹部抽出,鲜血继而飙射了云楚一身。
在她的预想里,她这一刀捅的应该是云秋月脖颈,她会把她捅个对穿,然后叫她当场毙命。
可临下手之际,她还是换了位置。
云楚站起身,看着躺在地上死狗一般的云秋月,心中有些气愤。
显然,她对云秋月再次手下留情了。
虽说仅这一刀,云秋月也不太可能活下来。
但其实云楚对云秋月脖子是有一点执念的。
因为一开始,她想掐断的,就是云秋月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