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个,吃一个就不疼了
王菀冬接过一盒红油满满的麻辣米粉,准备接第二份。
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停在了一街之隔的四条胡同口。
她向救护车方向张望,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抬上了车,王菀冬努力辨认,但警察和医护人员挡住了她视线。
不知怎的,王菀冬心中大鼓惊捶,恐惧如洪流倾泻般浇她一身。
她呆滞地看着救护车,本能地拉着孙小海跑起来,手上的红油汤汁来回晃荡。
美食街道路狭窄,救护车一挤,占了大半条道,公交只能蹭边跑。
车上的,街边的,一双双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或静默,或新奇,或怜悯……齐齐目送救护车启动。
王菀冬声嘶力竭地地在后面边追边喊,“孙耀明!孙耀明!”
救护车从四条胡同拐出,一路披荆斩棘向惠爱医院猛扎。
松涛路是必经之路,救护车呼啸而过时,殷天还在迪信通门店。
售货员数钱,找钱。
她坐在一侧对着说明书查看手机性能。
角落的小小电视被切换着频道:
“昨日4月1日18点47分。港岛艺人leslie cheung从mandarin oriental酒店一跃而下,随后玛丽医院确认leslie cheung从高空坠落死亡……”
殷天霍地抬头看向电视!
换台的肥硕中年女店员在剪指甲,指甲剪到一半向上劈着,她也呆楞住。
用半截指甲指着电视,茫然回头,“他说什么?”
殷天迟滞地走近角落,呆若木鸡。
呈现着一种茫然若失,仿佛听不清晰新闻在说什么。
谁!谁坠楼了!
电视画面展现了《联合报》、《太阳报》等港报粗重的黑体字。配着现场坠|楼照片,《倩女幽魂》的主题曲缓缓响起。
殷天连连后退,后背撞上柜台。
猛一觳觫,找得钱都没拿,抓着新手机撒丫子跑,在人行道上奔逸绝尘。
淮江市下班高峰期会遭遇大堵车,苦不堪言,一分钟内能反反复复启动、刹闸数次。
硬生生把人摆荡恶心。
这时两条腿的意义就出现了。
殷天一马当先,甚至超过了孙队的救护车。
她听见笛声高鸣,在春日黄昏下浮躁地振臂挥舞,努力挤出条生命通道。
车流们纷纷避让,其中几辆冲上了路肩。
动静很大,殷天撇脸看了眼,就熟门熟路拐进一小巷,进了松子仁音像店。
她上气不接下气,脑子也昏沉。
把夹克脱下来垫地上,扫货式的扒拉着影碟。
几乎杜绝思考,她能火眼金睛瞬间定位出他的所有影片。
这可是除了桑国巍,她第二钟意的男人。
桑家都知道,六岁生日那年,桑珏从沙头角回来,给殷天带了厚厚一沓cd唱片,其中有一张是托关系拿到的,有亲笔签名。
殷天兴奋地在客厅尖叫乱窜,当夜就激动地尿床了。
按她自己的说法,这是能支配她身体行为的男人。
“哗——!”
殷天将夹克摊开一抖,光碟倾泻般倒向柜台,花花绿绿摊了一台面:《霸王别姬》、《阿飞正传》、《东成西就》、《英雄本色》、《东邪西毒》、《纵横四海》……
“多少…钱?”
男店主留着蓬松的长发,斜着脑袋叼着烟打量着殷天,指了指店里最右侧的一排支架,“那里有盗|版。”
殷天不耐烦地伸手掏夹克,摸索出一张又一张百元拍在桌上,“有钱,看见没,有钱!买得起,赶紧的。”
男店主甩着长发,嘟囔,“人挺小个儿,脾气挺大,唉!还差两块两毛五!”
殷天走出音像店时,马路进入了新一轮堵塞,救护车已消失无踪。
它奔轶绝尘,停在惠爱医院。
护士们推着孙队冲入抢救室,庄郁从办公室匆匆迎过去。
“什么情况?”
小护士满手血,还算镇定,“刀伤加坠楼,说是四层摔下来的,不清楚着地部位,有呕吐症状,不排除头部受创,人没意识。”
孙耀明的血衣被一层层划开。
身上深深浅浅5刀,像5股泉眼往外咕咕冒血。
护士给他上心电图,庄郁按压胸部做心肺复苏,“陈谦人呢,把他给我薅起来!通知神经外科,安排颅脑ct!”
护士破门而出。
心电图抢救仪发出报警。
中心测压器显示着孙队的中心静脉压和肺动脉楔压正在急速降低,心排出血量和静脉血氧饱和度也降得迅猛,全身血管阻力正在飙升。
庄郁急了,“愣什么!补液啊!”
门被弹开,陈谦敞着白大褂冲进病房,眼神在孙队和仪器间来回切换,判断着他的情况。
“除颤器,除颤器使用。”
庄郁连忙避让,陈谦上前接手。
孙队的身体像个破布袋子,在电压下起起伏伏。
报警器持续响着,两人轮流心肺复苏和使用除颤器。
可惜生死既定,无力回天。
孙队瞳孔渐渐散大。
心电图成了直线。
庄郁骇然抬眼看着机器,难以置信。
陈谦放下了除颤器,“瞳孔散大固定,颅神经反射消失,脑血液循环停止……”
孙耀明死亡了!
庄郁一把推开陈谦,依旧固执地按压着。
她双目通红,“e on!e on……e on……”呼吸声越来越重,庄郁背后爬出一排密汗,“e on!e on……e on……”
陈谦和护士们看得张口结舌。
庄郁的情绪越来越浓郁,她满面哀悼,近乎发了癔症,以为按压的人是没了生机的庄书阳。
悲不自胜,庄郁眼泪濛濛堆积在口罩上方,滑落到孙队胸|前,泪中裹血,血中包泪。
陈谦从后面大力拽住她,让她停止动作。
两人蛮横地对抗起来。
陈谦不顾疼痛,执着地抱着庄郁,“庄医生,庄郁!你尽力了,你已经尽力了。他失血太多,不行了,在救护车上已经不行了。”
庄郁过了许久才安静下来,失神地看着显示器。
陈谦在确定她情绪平稳后出去和家属沟通。
庄郁眼观鼻鼻观心,沉寂地立在床头打量着孙耀明。
“孙队长,你再也不能亲手抓到我了。”
小刘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姚队面无表情地站在抢救室门口。
王菀冬愣愣瞌瞌地看着陈谦,仿佛听不懂他传达的消息。
她突然拉着孙小海向急诊厅大门走去,手上还端着一碗已经溢洒了一半的红油米粉。
庄郁跟着她。
王菀冬径直穿过等候区、挂号收费区和取药室,一头栽倒在大厅中央。
米粉汤汁滚落,溅在孙小海脖子上,脸上,红油斑斑点点。
护士医生,小刘和姚队匆匆奔向王菀冬。
庄郁双脚生根,静止在流动的人群中。
孙小海抹着脸,放声大哭,“妈妈,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庄郁呆看着,孙小海的脸不知怎地就幻化成她14岁的模样,小脸扭曲着,脖上裹着厚重的纱布,她拼命嘶喊,却没声音,但若是仔细辨认,能看出,那是“爸爸,我要爸爸回家……我要爸爸回家……”的口型。
庄郁扭头离开,她将马尾辫散开,挡住面颊。
口罩已被泪水濡湿,她看见陈谦在远处张望找寻她,她闪身一避,出了急诊北门。
几个深呼吸起落,庄郁哼唱起那段熟悉的诡异音律,用以平复情绪。
急诊楼外的北角有个门脸儿极小的蛋糕店。
轻芮糕点的门被“轰”得推开,春日大风倒灌,庄郁顶着一头舞乱的长发单刀直入地冲向面包柜。她沉着脸,拿夹子往牛皮纸袋里塞朱古力马芬蛋糕。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她的手在打抖,烦躁地将手机甩在一边,端起玛芬蛋糕的托盘向自己的纸袋倒去,十几个蛋糕抖落下来。
店员看傻了,在一旁想说话又插不上话,一时进退两难。
庄郁抱着一大袋子蛋糕,饿死鬼一样咀嚼,吃得一嘴黑。
她吞得极快,噎得呛咳起来。握紧拳大力捶胸,捶着捶着,把眼泪捶了下来。
一只手适时出现,给她拧开瓶盖,递了杯水。
庄郁感谢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黏腻的黑齿。
陈谦叹气,“别齁着了,喝点。”
庄郁点头,“我邻居家的熟人,特好一警察,见过几次,在邻居家吃过两顿饭。他老婆特贤妻良母,说话轻轻柔柔,我就成不了这样,但我喜欢跟她说话,还有他们家儿子,闹腾。”
庄郁咕嘟两口水,双唇打抖,“陈谦你送我回家吧,我……”她抓住他胳膊,努力抬脚,可右腿纹丝不动,“我……动不了,我……现在动不了了。”
陈谦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背她上楼,强迫庄郁完成了一系列的腰椎脊柱检查,确定没有大碍,才背她进停车场。
庄郁的面颊轻轻蹭着他脖颈,“除了我爸,没人背过我。他肩跟你一样,宽。”
陈谦的耳垂跟大虾似的,熟透了,能滴出血。
他头一次知道庄郁的住址。
拐进虹场路时,一辆黑色桑塔纳呼啸而来。
陈谦慌忙避让,庄郁看到驾驶座上脸色青白的老殷,“这就是我邻居,应该是接到信了。”
庄郁望向远处的42号联排,殷天赤脚穿着睡衣站在路中央,路灯从她头顶打下,无法辩清面容。
车子停在41号联排前,陈谦扶着一瘸一拐的庄郁走近殷天,伫立在光晕外。
殷天的神态像个当众孤独的独角戏演员,肆无忌惮表演着悲伤与哀思,透着股静谧无声地强大力量。
她泪流满面看着庄郁。
一人在光明间,一人在幽暗里。
两人缄默相对,长久凝望。
庄郁突然将手中的蛋糕纸袋伸向她。
“吃一个,吃一个就不疼了。”
孙队的追悼会定在次日下午于淮江善宝山殡仪馆举行。
整衣敛容的警察们乌泱泱挤占着整个厅堂。
告别仪式结束后进行火化,火化区空间有限,只能允许六人进入。
简易的长木箱缓缓推进火化炉。
老殷、姚队、小刘、张乙安和殷天集体目送着遗体入炉,他们表情整齐划一,像刀刻般冷峻分明。
殷天被这遏抑地气氛逼得步步后退,她呼吸困难,眼角抽动。
四个漆黑的高大背影耸立在身前。
她退到门上,退无可退,两腮哆嗦地看着火化炉。
她听见门外王菀冬的自言自语。
“非得往前冲,什么时候都往前冲。哈,冲得连肠子都飞出来了……光荣?厉害?你厉害你见了蟑螂撒腿跑,你厉害你不去开家长会怕加老师!英雄的遗孀?能干什么……家里牛奶牛奶没人喝,床铺床铺没人睡,”王菀冬带着哭腔,“我连车都不会开,我什么都不会啊……我为什么要当英雄的遗孀!”
门里,殷天一双泪眼默默傍观。
走出善宝山,熟识的不熟识的警察们簇拥着王菀冬离去。
殷天在车前仰看着阳光破云而来,笼着山体,纯一不杂,冰亮明澈。
她喃喃自语,“原来,真的有光啊。我们的孙队一定要成为天上的星星啊。”
当年夜里。
张乙安不放心老殷,留宿在42号联排。
老殷蜷缩在她怀中嚎啕大哭。
张乙安仰躺在床上抱着他,神色很拘谨。看着大衣柜上殷天母亲的画像,气质温雅,巧笑嫣然。
张乙安的眼泪积蓄在眼眶四周,缓缓淌入耳中。
已经凌晨2点42分。
殷天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被隔壁屋老殷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
一把掀开被子,起身立在桌前,翻开《内科学》,看了两行,她忽地抓起这本厚重的典籍狠狠砸向台面。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