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音如此坦诚,虞静舒自然也不可能再遮遮掩掩,她先将自己当初是如何想要从青楼脱身、如何看中了苗强、又是如何哄骗苗强赎自己的事,细细说了来。
随后才说到苗六娘,说她在喜轿里的一掌,自己盖头被扯下来的一瞬,看见的英气面容,没来得反应,便是凶神恶煞的骂语与掌掴。
那时候自己真是害怕极了苗六娘,力气那样大,压着自己手脚的时候,她半分力气也使不上来,从前在青楼见过正室来找寻欢作乐的相公,不打相公,只打妓子,将那女子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虞静舒以为自己也会被这样对待,喜房里方大海的刁难,苗六娘的暗示,苗强的外强中干,她以为那是苗六娘更加恶毒的报复。
但是事情的发展如此出人意料,苗六娘不打她,不骂她,没有刁难她,将她从闹婚恶俗里解救出来,分她银子,让她安心。
只是苗六娘又奇怪得很,帮了她,但是也要恐吓她,见她吓狠了,又会来安慰她,越发的叫她看不清这人是好是坏。
她的心里是慌乱的,喜房里被苗六娘逼近角落时的心慌,喜房外压倒并触碰到苗六娘时的心慌,这些心慌好像是一样的,又好像完全不一样。
第二日虞静舒刻意的想要去讨好苗六娘,却被小香故意设计撞见苗六娘沐浴的场景——从前在虞府的时候,虞静舒沐浴是有人在一旁伺候的,而作为苗府当家主母,沐浴却无人伺候——虞静舒几乎是立刻便猜想到,苗六娘不喜欢沐浴时有人在旁。
若只是怕苗六娘,那她应该趁苗六娘还没发现,立刻逃跑才对,可是……可是浴堂里水汽氤氲,空气湿哒哒的,连带着心也变得润顺,恍然失了清醒,变得不知所以。
所以才会停顿脚步,所以才会胆大妄为,才会未经允许,私自闯入不应进入之地,才会看见或许本应该永远不为之所见的景象。
那样颜色暧昧的肌肤,水珠在光洁的肌理上伫立,暖黄的烛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一点旖旎的光。
有那么一瞬,虞静舒想要取代那水珠,在那肌理上伫立、滑动、游走,直至每一寸肌肤都沾染上潮湿的气息。
又是那种心慌的感觉,叫人害怕,又叫人觉得有隐隐约约的欢喜。
苗六娘不恼——她不恼自己的贸然闯入,这点认知另虞静舒心里生出了难以抑制的雀跃,好像获得了某种特权一样。
这种无法描绘的特权感,让虞静舒在发觉苗六娘的羞涩之时,越发的大胆起来,刻意的身体接触,苗六娘的手臂结实有力,隐隐能够感受到藏在衣衫之下蓬勃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人心安,又诱人靠近,想要搂紧一点,再紧一点。
在紧紧贴住这股令人安心和欢喜的力量之时,还能窥见麦色肌肤下仿佛胭脂晕染开的红,从后院到前堂的这一段距离,虞静舒的心是飘着的,像浮在云端,雀跃,欣喜,明朗。
可是……可是为什么在大堂之上会说出那样的话?
“要钱还是要人?”
一种被背叛的感觉,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血液都冷了下来,虞静舒难以置信这是苗六娘会说的话,更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对苗六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
明明二人才相识一日,明明还被这人当众打骂过,明明——不应该,她应该恨、怨、怕、暗暗的妒骂——不应该,不应该这样到依靠她,眷恋她,像菟丝花依附高大树木一般,近乎完全的,托付于她。
即便苗六娘再怎么帮助自己、护着自己,这种心绪,似乎也不应该是对着救命恩人的心绪。
在大堂昏倒之后,在左院醒来之时,初嫁之后并不能立刻将自己姨娘的身份代入,醒来的那刹那,虞静舒恍然以为自己仍然在青楼。
苗六娘出现在自己视线里的时候,漂浮在水面,无来路也无归处的心忽然寻到了栖息之所,先前种种的不应该在她双手环住苗六娘腰身的时候,烟消云散。
不应该,是不应该,可是那又如何,她就是想要像菟丝花依附树木那样依附苗六娘,缠着苗六娘,靠着苗六娘。
她就是愿意作苗六娘的菟丝花。
这个念头生成之后,却是长达半月的不相见,虞静舒凭靠着院门,远远看见苗六娘脚步匆忙的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乌黑的发髻消失在朱红的木门之后。
小香总是跟在苗六娘身后,絮絮叨叨的在说话,有时候像是有所感悟,她会朝左院这边望过来。
那么,二人的视线便会遥遥对上,小香的神情里带了几份倨傲与嘲讽,像是在说,你得了几分夫人的偏向又如何,你能如我一般,时时刻刻都伴在夫人左右吗?
不能,也无法。
那半个月,她沉浸在自己心绪之中,得而复失的恍惚感,悬空不落的惶恐感,不知心声的茫然感,莫名而生的妒忌感,还有对苗强的厌恶,对从前的怀念……太多情绪纠结在一起,以至于她忘了自己最应该关注的,是有喜这件事。
等到苗六娘病倒,她心中担忧慌乱,却又听见外面做赌局的风声,这时候虞静舒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到了一个无论怀与未怀,都只会一败涂地的局面。
未怀,必然受尽白眼嘲讽苛责辱骂;怀了,却是需要真切的与苗强坐实夫妻之名。
前者令虞静舒惧怕,后者令虞静舒作呕。
所以才苗六娘那里的时候,她心里只想得到苗六娘亲口保证的庇护。
是这样想的才对,一颗心有十分,她应该十分的心思都是寻求庇护,可是——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夫人,您摸一摸奴家,好吗?”
病弱的苗六娘,平日里盛气凌人的气势消散,眉眼间生人勿近的冷傲褪去,展现出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柔弱来。
柔弱到……好像自己用点力,就能将苗六娘按倒,就能困住苗六娘的手脚,像在喜轿里自己被压制的那样——但是,却不是为了对苗六娘动手。
握着苗六娘的双手,抬眼便见她漆黑的眼眸,梦里的场景突兀在心中浮现,是苗六娘轻声曼笑,握着虞静舒的问她想不想摸一摸——
“夫人,您摸一摸奴家,好吗?”
苗六娘的回答是:“摸哪里?”
——只要是夫人,哪里都好,哪里都行。
可是夫人的眼神和神容在说,小猫的请求,主人怎么会拒绝呢?
不是寻求庇护的,虞静舒想解释,虽然在进门之前、在触碰苗六娘之前,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人的想法瞬息万变,人的心思反复无常,在触碰到苗六娘之后,那想法、心思便变了。
但是虞静舒那莫名的勇气只持续了一瞬便退得干干净净,她飞快的找到了托词,回到寻求庇护的状态。
小猫就小猫吧,夫人若是喜欢小猫,那她就做只小猫也无妨。
这些心绪细腻得如同初春没入土壤的雨丝,细细密密,落入土壤的哪一个地方、没入的深浅又是多少,只有那片土壤知道,旁人除了看见雨落下,别的什么也窥视不了。
就连土壤自己想要分毫不差的告诉旁人,也属实是难以做到。
所以虞静舒挑挑练练,没有十分详细的说尽自己的心绪,但把具体的变化、感受,都告诉了画音。
一席话终了,画音在虞静舒的表述里得知方大海二次闹事的始末,一时不察其他,十分的愤怒和替虞静舒委屈:“苗老爷也太不是人了吧!就这么跑了!”
倒是段思在旁边给二人各换了杯热茶,慢慢悠悠的开口了,声音带笑,有几份不怀好意:“这位姨娘,还是小姐……依在下拙见,你对这位苗夫人,恐怖是喜欢得紧。”
她把热茶递给虞静舒,在虞静舒倏然变红的脸庞和似乎有所理解、但仍含几分茫然的眼神下,笑吟吟的说话:“咱们——可得好好聊聊你心里这位,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