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娘见这架势,便知不妙,想是有什么陈年秘闻将要抖落出来,赶紧从程素英身后走下来,点了点孙大郎道:“你跟我走。”
卫昭在椅子上坐下,宋猗便跟在她身后。
“慢着。”小椿冷笑一声,转过头道,“他们害死我们白云村几十口人,就这么算了?”
蒋玉娘皱眉道:“虽是有过错,但终归杀人的是山匪,怪不到一人头上。照你所言,带山匪进村,你自身岂非也有过错?”
小椿恨声道:“我自己的错,我自会还!他有过错,却毫发无损,凭什么?”
“一行人中,便也只有他一人活下来了。”蒋玉娘故意道,“只是一条狗,难道你想要他的性命?”
小椿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脸色通红道:“呸!若不是他们这些外乡人杀死小花,村中又怎么会死那么多人!?一条狗的命不值钱,便白白死了?它从那么小一丁点,在我手里一点点养大。它即便不会通风报信,在我眼里也比什么孙大郎孙二郎更值得!”
她自小在市井间长大,从未受过一天正统教育,心中并无对人命狗命的区别认知。因见识过许多人与人之间的腌臜,更觉得这偷鸡摸狗的男人比不过她自小养大的小狗!
“冤有头,债有主。”蒋玉娘摇头道,“你不对山匪喊打喊杀,是不想吗?以一人之力,无法对付匪徒,可这孙大郎,却是可以借刀杀人,让程寨主解决的。”
小椿脸色变了变,先头被对方激起愤怒,心中想法不由得露了痕迹,只好舍弃最初的想法,冷漠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他的命?他用哪只手抓了小花,便剁掉他哪只手。吃了肉,便割掉他的舌头。”
“别急。”卫昭打破二人对峙,慢条斯理道:“按大晏律法,盗窃他人财物不满一贯,杖六十。”
小椿犹疑地看一眼卫昭,这人之前还想割了孙大郎的舌头,这会儿倒装得人模人样起来。
当她真的什么也不明白?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耍得她团团转!
“什么!”孙大郎惊呼。
他本来瑟缩着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唯恐冒头被这几人充作欺头。此刻不由看向场中唯一确定的达官贵人,希望这看起来最靠谱的,好心的大人能帮帮他。
宋猗面色平淡,微微颔首。
平阳公主所言,确是事实。
孙大郎一下跪倒,大喊道:“大人饶命啊!”
他只是偷了一条狗而已,他们乡里时常盗狗窃猫的,从来没当成回事。何况那狗也不是他一人吃的!杖刑六十,结结实实打下去,哪里还有命在!
“按律法,便当如此。”宋猗站起身,抬手捏住孙大郎一边肩膀,防止他逃跑,或是狗急跳墙伤人。
卫昭心下微畅,弯唇微笑道:“这里还有能处事的人,何必动用私刑。程寨主,你说是吗?”
程素英似乎始终没缓过神来,愣了片刻,才点头。
见场上众人皆不言语,卫昭偏过脸,对着中间的少女道:“你可有不满?”
“你问我?”小椿有些惊讶,从一腔愤恨中抽离出来,疑问道,“你们已经决定了,还有我说话的余地?”
卫昭便道:“胡说,谁决定了呢?苦主在此,自然是要问上一问的。”
小椿道:“你别哄我,若我说要他的命,你也同意?”
卫昭奇道:“你方才不刚说了,不想要他的命?出尔反尔,可不是好孩子。”
“我没读过书,不知道出尔反尔。”小椿自认为自己和“好孩子”是没什么干系的,也知道这样处理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打完这六十大板人没死,也是差不多了。
再者,官府手下留情,她手里不还有刀么?
卫昭见她目光渐渐冷凝下来,心知这是个心思多的,便浅看宋猗一眼,开口道:“犬奴,你下山去,将他带到太原城,移交官府。”
宋猗应声,带着孙大郎一撩帷幕,从后头离开。
心中一桩事告一段落,小椿转过头看着程素英,这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还没有完成。
程素英也知道这事必不能简单了结,亦看向她。
小椿伸手一指杨九妹额前刺青,冷笑道:“程寨主,已经这样了,我们就聊聊往事。十四年前,她是怎么给你解释这块刺青,怎么样哑着嗓音取得你的同情,都应该还记得吧?”
此话一出,杨九妹脸色大变,下意识一遮额角,又松开手看向上首。
程素英依旧端坐,手指下意识抓紧扶手,却不看她。
这三人短暂对峙,一时间室内寂静。
蒋玉娘道:“她犯了什么罪?”
小椿不答,她仰起头,目光逼视杨九妹,冷冷道:“你额前的‘囚'字是怎么来的,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杨九妹看着眼前的少女,眸光闪烁,向来混不吝的姿态已无法维持,显得有几分慌乱。
“十五年前,程家被判流放西南,除了程寨主被阮氏操纵,沦为官妓。”小椿轻声道,“一年后,她救下一个额前有刺青的少女。因怜惜她为犯官家奴,受无妄之灾,亲自替她治伤,给她喂饭,二人形影不离。直到有一天,这少女突然失踪,随即有山匪进城,掳走太原花魁。”
程素英格外沉默。
眼前似乎能浮现出她与杨九妹的初见情形。
那年她十七岁,在教坊中被磋磨一整年,早已失去了对未来的向往,决定从那天起便放弃修习医术。
杨九妹便是在那晚奄奄一息地睡在教坊门前,像野猫野狗似的缩成一团。
有过路人狠踹她的头,呵斥道:“晦气!”
她没有半点反应,若不是身体仍有起伏,程素英还以为她已经死了。
在那条街道上,无声无息死去的小孩有很多,大部分都是女孩。
程素英见得多了,连恻隐之心亦变得很微少。
毕竟,她亦没有自保能力。
在楼上看了很久,程素英想,若过了半个时辰她还在,就下去看看。
半个时辰过去,程素英又想,若再过两个时辰她还在,就拿点吃的。
过了半夜,程素英最终带着伤药走下楼,将两个馒头递到她面前。
少女像生命力极顽强的野兽,伸手便抓,眼神凶狠而冰冷。
程素英欲走,却被少女拽住衣角,“刺啦”一声,昂贵的衣料被扯破。
浓烈的麝香味中,她发间隐约有淡淡的木槿花香气。
少女直起身子,手中攥着那边衣角,抬手抚过程素英脖颈上的血痕。
她发出来的声音极其嘶哑,一字一顿,仿佛从来没开口说过话:“谁……弄的?”
程素英摇头道:“不关你事。”
踹了少女脑袋的客人买走她的初/夜,他有虐待妓/女的癖好,特别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官宦女子。
第二日,他死在自家门口,被开膛破肚,浑身的器官都被割碎,尸体上面摆满淡紫色的木槿花。
程素英收留了浑身是血的少女,重新拾起医术,替她擦去额前鲜血,对着露出刺青的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沉默良久,她的嗓音依旧嘶哑:“杨九……妹。”
从一开始,程素英便知道,这看起来瘦弱的少女不是善茬。
可她不在乎。
杨九妹的双手沾满鲜血,这本来已经背离她的原则。
无人知晓,她感激有这么一个小动物似的人将她紧紧攥住,让她觉得自己在这无边无尽的苦难中尚能维持人样。
不是对方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对方。
她没有杨九妹心中那样伟光。
“我虽未读过书,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椿打断回忆,冷笑道,“阳玖,乌衣堂猎影杀手,这额前刺青,便是你们的标志!你可知道当年脱离乌衣堂之前,在太原城中揭下的最后一单杀手生意,杀的是谁吗!?”
杨九妹脸色血色褪去,沉声道:“……什么意思?”
比起被揭穿过去的身份,对方话里透露出那个极其恐怖的事实更让她恐惧。
“十三年前,程家满门在益州被杀手屠杀,唯剩下程家奶娘,侥幸存活。她看见你额前标志,后来又告诉了我!”小椿大笑道,“程寨主,你可知道,与你日日夜夜相对的人,竟然是你的血仇!”
这段话宛如当头棒喝,砸得杨九妹倒退两步,跌坐回椅子上。
她不敢抬头看程素英的表情。
乌衣堂猎影皆是孤儿,自小被放在山林之中,先培养同门感情,再互相残杀,胜的人便可袭名某个特殊的代号。
他们在世上孤零零长大,没有名字、没有感情、没有牵挂,亦不懂仁义道德。
十四年前,她执行任务时险些失败,受了重伤,在太原城中修养。
程素英是第一个毫无条件对她好的人,教她读书识字,看花开花落,日升月明。
她不喜欢和人说话,程素英便教她去和花草虫鱼做交流。
她学会用自己的眼睛,耳朵去感知这个世界。
她拥有了“自我”。
人生中第一回有自己的想法,她想要替程素英赎身。
向来替组织卖命,她没有那么一大笔钱。
她接下太原阮氏的任务,他们给的钱很多,除了能替程素英赎身,她还提前用定金买下一块青玉。
青玉不值钱,她没有买过东西,被奸商给骗了,当即要去退货。
程素英拦住她,说很喜欢那块青玉,亲自送去匠人处打磨雕刻成一块玉佩。
任务很顺利,为了脱离组织,她被废去一身武功,跋山涉水回到太原。
当她捧着那堆钱财找上教坊时,迎来的是冷漠而恶毒的嘲笑。
他们说:“她被山匪掳走啦!为了找你,她才跑去城外的!听说在山寨里还想托人找你,那山匪能是什么好东西?只答应,却不干事!这么久了,她能不知道这事?果真是婊/子,要是正经人被山贼掳走,还不立刻自尽!”
杨九妹想杀了这群人,她冲上去,然后被抢走钱财,打了一顿扔出来。
若不是教坊中曾经和程素英要好的妓/女帮了她,甚至还有可能被捉去教坊。
没了武功,她什么也不是,更不可能去山寨中大杀四方,救出程素英。
三日后,她女扮男装,加入了当初的西林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