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琥珀色的热茶注入青瓷杯中,卫昭拂去面上水沫,与程素英对坐。
蒋玉娘手提茶壶,垂立一旁。
“既然都是自己人,便都坐下吧。”程素英叹道,“贵客筹谋远见,我等弗如远甚。”
蒋玉娘瞧一眼卫昭,见她没有否认,便惭愧道:“我在寨中许久,却也不如主上知晓更多。”
卫昭并不看二人,只端起青瓷茶盏。
代州气候并不产传统茶叶,这是一壶最普通的苦荞茶。
卫昭倒也不挑剔,饮一口茶水,抬眸柔声道:“寨主有心了。”
这壶茶水带有丝丝甜味,倒是很合她心意。
程素英摇头道:“山间并无好物,一些蜂蜜,不值当什么。若合了贵客心意,却是赶巧。”
卫昭点点头,放下茶盏,手指搭在一炉鎏金镂花黄铜火笼之上。
她是向来不愿让自己吃苦的,现下已收敛许多。
与程素英达成协议后,她召来暗卫送上一席极丰盛的吃食,以及软塌,火笼等物。
两人用完午膳,将蒋玉娘唤来,来听程素英这桩旧案。
程素英轻缓的叙述几乎不带个人情感色彩。
那是十五年前,晏国大旱。
干旱持续了整个夏季,致使南方大片水源枯竭,赖以生存的水田变为荒地。
大旱之后便是大饥,哀鸿遍野,流民北上。
代州,幽州涌入无数灾民,各地门阀士族与平民百姓之间的矛盾更甚。
幽州魏县高氏开仓放粮,每日施粥,起初并未引起高门氏族间重视,反而有更多豪强刻意收购大量粮食,以高价售出。
直到各地大批流民饿死,瘟疫横行,高氏女娘的贤名传出,方才有了效仿。
太原城中,以阮氏为首的氏族亦开仓放粮,却在暗中囤积大量官盐,漫天要价。
平民无法购买到足够的盐,个个面色浮肿,浑身乏力。
程素英的父亲程栋乃是当年太原凤谷县县令,见治下百姓苦难,上书朝廷,请求拨盐救济。
当时恰逢海外流寇来袭,致使海盐减产。
代州路途遥远,官盐在运输过程中便损失大半,余下的盐也被氏族瓜分,并剩下不了太多能到凤谷县。
见此,程素英建议父亲可与氏族合作,从中擀旋,先获取一批低价官盐,再徐徐图之。
然而程栋却言,官员应为百姓请命,不可同流合污。
眼见凤谷县百姓日子越难过,程栋不得不自掏腰包,从氏族手中购入高价官盐,向下发放。
长久以往,程府也入不敷出,再拿不出多余的银钱购买官盐,连自身的吃食也困难。
凤谷县中百姓对官府失去信任,派出青壮前去各地购买私盐。
每日有大批老人坐于程府门前,整日谩骂。
程栋无法,只好将家中家眷转移,独自留守凤谷县,决定再次上书,状告太原城中氏族囤积官盐,侵吞朝廷救济。
可这封奏章并未到达朝中,反而被阮氏下手拦截。
他们甚至没有费一兵一卒,只透露出一则假消息,称程栋已将凤谷县村□□输购买私盐之事上奏。
大批青壮舍生忘死,前去拦截调换那封为民请命的奏疏。
不久后,朝廷便下旨,令太原城太守捉拿程栋归案。
罪名有三。
纵容治下百姓贩卖私盐,这是其一。
囤积官盐,抬高盐价,这是其二。
私吞朝廷救济,这是其三。
阮氏将种种污糟全数推给程栋。
在诸多罪责加身,面临全家流放的死罪,程栋在家中悬梁自尽,留下一封陈情绝笔。
“臣自幼习文,枉自饱读诗书,却无治世之能,致使治下百姓困苦;今含冤不受罪责,非百姓之过,乃奸人蒙蔽,使天恩不得明目;若以吾身化和风细雨,降世甘霖;以满腹热血,焕照夜之流光;天下兴,纵身亡,又有何惧!唯念家中病母,不得善养;怜吾幼子女,流离失所;涕泗交加,临表哀戚。”程素英面带哀容,语气却坚定。
‘怜吾幼子女,流离失所。’
往日种种,仿佛历历在目。
母亲早逝,她不喜女红,爱侍弄花草,父亲便令她学医,称若有一技之长,即便无母亲教养,也可傍身,无需倚靠他人。
那段时间,可能是她人生中少有的自由与快意。
天下之大,虽有亲近朋友,密切伙伴,却再无以为家。
时隔十五年,她仍能将当年那封绝笔书一字不落背出。
可这封绝笔最终却未曾被人知晓。
官员自戕乃是大罪,可阮氏心虚,便将此事隐瞒,程栋背负满身骂名,尸身被愤怒的百姓鞭笞焚烧。
‘若以吾身化和风细雨,降世甘霖;以满腹热血,焕照夜之流光。’
他虽算不上什么能志之士,却也无愧于百姓。
最终落得一个万人唾骂,挫骨扬灰的下场,连陈情亦不得人知。
卫昭听完,轻抚手中铜炉,沉声道:“那封绝笔书,可还存世?”
程素英回过神来,点头道:“我当年忧心这封书信被毁,便誊写一份放于家中。家父原件如今在我手中。”
卫昭道:“这便好,总算有让它重见天日的时机。”
程素英眸光闪烁,点了点头。
见卫昭不再开口,蒋玉娘问道:“寨主家中亲人可还在世?”
程素英一愣,沉默半晌,缓缓摇头道:“当年流放途中……便已过世,如今只剩下我一人。”
宋猗扛着新的木桌进屋,正拂去桌上木灰,便见门外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树后探头探脑。
领头的女童踌躇片刻,终于在伙伴的推搡下走近,对着地下左盯右敲,捏着衣角扭捏道:“大姐姐,你这个桌子真好看!”
宋猗见她一脸既胆怯又向往的模样,心下大约明白,这是看上了这张矮桌。
对成年人来说有些局促的矮桌,对于这群半大不小的幼童,确实十分合适。
见她不说话,女童小大人般叹了口气,负手而立,却也不是想要离开的样子。
宋猗站起身,高大的身形直接将对方笼罩在阴影中,惊得女童变了脸色。
“我……我这就走!”女童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嘴却不由自主抽搐起来。
“……”宋猗看着那片抽搐的脸皮,到嘴边的话停顿一下,便失去了最佳解释时机。
女童终是承受不了这股压力,一溜烟跑出去老远,被躲在树后的伙伴大声嘲笑。
“羞羞!阿越吓跑啦!”
“还说胆子最大!摘得今年第一枝红梅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人抢走啦!”
“阿越不行!”
叫阿越的女童脚步慢下来,回头大叫道:“住嘴!你们还不如我!谁说我吓跑啦!”
她又从那头跑回来,站到高大的女人面前,作揖道:“我想和大姐姐学做桌子!可以吗?”
宋猗有些诧异,原以为小孩是想要那张桌子,没想到是想要学习技术。
她轻言细语道:“你还小……”
“我可以用东西跟你换!”阿越着急往前,伸手往怀里预备掏出什么东西。
她刚一动,便行了个大礼,“噗通”一声跪倒,脑袋撞到矮桌上,巨响声后便不动了。
宋猗立刻上前将她翻过身来,伸手把住脉门,眉头紧锁。
树后那一群小伙伴也不顾害怕,都一窝蜂围上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怎么啦?”
“没事。”宋猗松了口气,“她没吃东西,又受了惊讶,晕过去了。”
“可是我们每天都有吃饭呀!”众幼童惊讶。
宋猗提溜一下怀中女童,从她身上掉下来两块完整的粗粮饼。
粗粮饼还未落地,便被宋猗接在手里。
“哇!好厉害!”
“我知道了!阿越想用粮食和大姐姐交换学艺!”
“我也想和大姐姐学武功!”
“大姐姐和二寨主谁更厉害?”
宋猗被这群叽叽喳喳的声音包围,将阿越放到床上,颇具耐心地一一回复。
“一般厉害。”
“阿越是想学做木桌,不是想学武。”
“现在不能和我学武,唔,时间太短了,学不了什么。”
“伯仲之间吧,就是差不多厉害的意思。”
“可以去找你们二寨主学武。”
将小孩都哄走之后,宋猗淡淡道:“都走了,醒了就起来吧。”
她一把脉,便知道对方是装的,却也没有戳穿。
女童睫毛颤了颤,虚着一只眼睛试探。
宋猗无奈道:“可以教你,但我也只是会些皮毛,并不能让你成为厉害的木匠。”
阿越立刻转醒,用力点头道:“我不白学!用吃的和你换!”
“一个便够了,多的也是无用。”宋猗将杂粮饼递给床上女童,见对方二话不说,几下便解决了一块薄饼,将掉的渣滓都捡起来吃干净,抹了抹嘴,又期待地盯着她手中薄饼,示意她吃下去。
宋猗便也三下五除二吃掉杂粮饼,擦了擦手。
“我并不知道能在这里待多久,你能学多少,便是多少。”
“好!”
一大一小便又去辨识树木,由宋猗解释木材的选择与用处,这木工活计所需原料得是晒过后才能使用,因此二人并不曾伐木。
待到夕阳西下,宋猗带着阿越,两人各自扛着从仓库里选中的木材回到院中。
一路上有好奇的妇人及儿童在一旁探看,不多时,身后便聚集了一大片人潮。
卫昭回来时,便是看见这样一副情形。
夕阳暖光覆盖在宋猗漆黑的长发上,镀上一层金色。
她额头有一层细汗,浓眉下黑沉的双眸却亮,仿佛黑夜照进一束微光,将原本死气沉沉的平淡冲散。
“阿巳。”宋猗同她打了个招呼,语气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卫昭静默一瞬,脸色却渐渐归于沉郁。
她眉头轻轻拧起,带着一丝挑剔,又有些茫然。
高高在上的公主抬眸看向对方,冷声道:“宋猗,这便是你追求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