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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旧(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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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将已死,奚人溃不成军,被北疆军一一拿下。

西径关大捷。

卫昭清早回城时,见有人马从骁龙骑军营离开,皆是头戴斗笠,身披麻衣,一身利索的短打。

他们或身负长剑,或手握长弓,亦有手持流星锤,长戈等武器,浑身上下并无统一的形制。

刀口舔血的气势虽在,却和军中士兵有明显的不同。

“是一些江湖朋友。”宋猗解释道,“我幼时曾在外学艺,此回率骁龙骑前往西原,军中诸事,一应大小皆需人顶上,他们便应约而来,替军中士兵照看家人子女。”

卫昭略一点头,见她换下战甲缩水一圈的身形,神情有些微妙:“广武君的交友范围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宋猗只道:“回城后会有侍者替公主接风洗尘,若公主有其他安排,也可自便。”

“不了。”卫昭手中折扇展开一点,拒绝道,“我同你一起。”

宋猗点了点头。

卫昭于是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有侍者上前替她摆上软塌。

书案靠椅,笔墨纸砚,银盆屏风等物一应俱全。

一尊乳钉纹豆形嵌铜琉璃香炉散发出幽香,旁边摆放几株绿菊,插在琉璃玉瓶内,雅致中透露着富贵。

卫昭慢条斯理在银盆里净了手,从锦屏下面看到宋猗的玄色衣摆。

玄色衣袍只停顿一下,便移开脚步。

宋猗眼见自己的帐篷里摆满这堆精致物件,彷佛地皮已经当场易主。

平阳公主的自便,很是自由。

她对这副情形倒也接受良好,但其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锦衣少年走进营帐,顿时一惊。

“犬奴,你转性了?”

“……”卫昭在屏风内一愣。

什么奴?

宋猗面不改色,开口道:“此次西径关大捷,多亏幽州虎狼骑肯借兵支援,横截西原五万大军。”

“俱是国事,有甚好谢。”锦衣少年目光在锦屏上划过。

这面锦屏由青色云锦织成,上头却不绣山水花鸟,空无一物,主框架乃是乌木构成,整体用材奢华非常。

这样糟蹋东西的还能叫人吗!?

锦衣少年痛心疾首,谴责地看向宋猗。

宋猗顺着他方才目光看过去,青色锦屏内透出一点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眉头一动,上前两步,挡在中间道:“调兵遣将并非小事,我已将此事上奏圣上。”

“什么!?犬奴害我!”锦衣少年一蹦三尺高,“我爹还不打断我的腿?”

宋猗眉心跳了跳,淡淡道:“若如此,必将最好的金疮药备好送到彘奴府上。”

“哎……”锦衣少年悲叹一声,掩面道,“我爹不同意出兵,是我私下拿了虎符来此,你得帮我啊犬奴,咱们可是自小一同学艺的情分。”

“军功虎狼骑占大头,赏赐分你一半。”宋猗干脆道。

锦衣少年眉开眼笑,也不再提起亲爹,兴高采烈离开营帐。

听到此处,卫昭也明了这俩人在打什么机锋。

宋猗倒是大方。

这锦衣少年应当是范阳卢氏幼子,归德郎将 卢涤,他家世代都是文官,却突然出了一位习武的奇人。

那人便是卢涤的父亲,关内侯卢筠,幽州虎狼骑便是由他一手创立。

他年纪已经很大,近二十年不曾带兵打仗。

卢涤是他老年得子,比宋猗都要小上一岁。

两年前西原与虎狼骑在关外激战,宋猗领兵支援幽州,卢涤为她副将。

那一战惨胜,卢涤身先士卒拿下军功,因此封了爵位。

他本是幽州人士,如今子承父业,领兵虎狼骑也算有所作为。

凡事利当先,卢涤出兵支援代州,有所求也是正常。

且搬出老父亲的晚节向前任上司索取财产,确是大孝子。

卫昭颇有些同道中人的赞赏。

宋猗待卢涤走后,接着又面见几位属下,马不停蹄处理公事。

卫昭理完书信,看了眼天色,使人摆上一桌酒菜,色香味俱全。

安静的营帐内忽然“咕噜”一声,引人侧目。

宋猗苦笑,停笔道:“公主,失礼了。”

卫昭奇道:“我还以为广武君已修得正果,无欲无求了。”

“……”宋猗不接话。

“过来。”卫昭像招呼小狗,在锦屏后勾手。

宋猗应声,走到屏风后头坐下。

“京中圣旨应该快到了,广武君预备何时回京?”卫昭端起酒杯,垂眸看向杯中晶莹。

“自当护送公主回京。”宋猗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手指在酒杯边缘摩挲一下。

卫昭看向她的指尖,将手中酒杯递出,弯唇笑道:“广武君,请——”

这杯酒递得太近,宋猗险些下意识张口,随即反应过来,举起手中酒杯,垂眸道:“谢公主赐酒。”

“犬奴——”卫昭看她一饮而尽,方开口道。

“……”宋猗将嘴里液体艰难咽下,抬头看向面前的红裙美人。

这不是酒。

“好喝吗?”卫昭那双桃花眼带着一丝真实的笑意,她揶揄道,“这是你的乳名?”

“是。”宋猗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你受了伤,不宜饮酒。”卫昭这才饮下酒杯中的液体,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宋猗神情微变,她沉默着感受嘴里的味道,半晌才开口道:“这是梨汁?”

她从未喝过如此齁甜的果汁。

“是放了糖的梨汁。”卫昭被她神情逗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宋猗不再动旁边的酒壶,正襟危坐起来。

“这个程度对我来说正好。”卫昭脸上笑容淡下来,将酒杯放下,“倒上。”

宋猗拿起酒壶,替她斟满梨汁。

“你深入敌营,却将军功拱手让人,为什么?”卫昭抬眼看她,目光锐利。

“此战非我个人之胜,是晏国军队之胜。”宋猗并未思考,从善如流道。

卫昭看了她好一会儿,确定她说的是实话。

“我并未将公主计划上奏圣上,公主不必忧心。”宋猗道。

“……”

又是这句!

卫昭敛敛眸子,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

她面无表情的时候充满戾气,格外不好接近。

“宋猗,别再做这种自作主张的事情。”卫昭冷笑道,“我自己的事情,我自会解决。”

“圣上并不想我承这份军功。”宋猗的嗓音有些沙哑,“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选择,并非刻意为公主隐瞒。”

卫昭不答,夹起一筷子菜放进碗里。

“吃饭。”她命令道。

两人默默无言吃完这顿午饭,卫昭叫人送来一壶清茶放到宋猗面前,转身离去。

广武城是西径关内的第一座城市,一直是宋家封地。

宋家世代驻守边关,封列侯,直到满门战死,只剩下孤女。

景元帝封宋猗为广武君,算是让她光明正大袭了这块地皮。

直到如今,广武君凭借军功再度封侯,广武城内却再无宋家府邸。

卫昭站在宋家曾经的侯府外,看着那类似城楼形状,略微褪色的黑色大门,略带感慨。

宋猗这狗胆包天的败家女,竟然将皇帝御赐侯府发卖出去,换成军需,自己到如今连个房子也没有。

这人平日里除了在军营就是住客栈,还是住的最便宜的那种,恨不得和马一起睡在马厩。

这是什么穷光蛋?

“广武君差我们来接引小娘子,您之前看的客栈都不满意,看看这座府邸怎么样?”旁边的牙人身子精瘦,一对大板牙,眼神精明。

卫昭看着宋家旧宅门前一对半新不旧的红灯笼,有些沉默。

“小娘子要租用整个府邸,可再便宜!咱们时常都有打理,如今里头干净得很!”牙人热情推销。

比起外头的客栈,外来人稍微讲究点的都会愿意花点钱住进这座府邸,毕竟是曾经的侯府,说出去也长见识。

“这宅子是广武君家祖宅,她知道这事吗?”卫昭看一眼身边人,侍者立刻识趣问道。

“当然!此事还是广武君提出的建议,毕竟这么大的府邸,并不好卖出去呀!”牙人解释道。

卫昭点了点头,自有人拿出一锭金子递给牙人。

那牙人咬一口金锭,笑得眼不见牙,赶紧嘱咐人带路,将大客户伺候舒服。

卫昭推门走进侯府,宋家旧宅是侯府常见布局,院中青黑色的屋顶与雪色石墙显得很肃穆,立柱是原木深棕,四面种植青松,古朴沉稳,一看便是武人家庭。

因已到深秋,屋檐下的芭蕉叶卷曲着,略显枯黄。

卫昭也不细看,扑面而来的故国气息让她终于放松下来,在回廊走走停停。

她来到一座无名亭边坐下,抬眼看到立柱上刻着什么东西。

卫昭伸手摸了摸那串刻度,旁边的刻字力道相当用力。

那是一串小孩的字迹,每个字都一板一眼。

‘大奴三岁、犬奴五岁,犬奴七岁——’

卫昭看到第一个错字,忍俊不禁。

她盯了一会儿那串身高刻度,最终没能忍住,站到立柱旁边——果如宋猗先前所说,她八岁时身高就远超常人。

卫昭有些忿忿。

叫什么犬奴,应是巨犬。

抬头往上看,随着年纪增长,这串孩童的字迹也越发工整,就是毫无风骨可言。

一直到十岁,刻字停止。

卫昭愣了一下,笑容褪去。

十年前,宋猗十岁,西原入侵晏国,宋家满门战死沙场。

而她和亲西原,再也未曾回过故土。

她想到之前那个火焰燃烧的夜晚。

她对宋猗说,‘我和你是一样。’

卫昭收回手,神情复杂。

在宋家旧宅住下,卫昭第一件事便是吩咐人烧水梳洗。

在西原时奚人很少洗澡,他们认为这会带来病痛。

草原上洗漱也十分不便,卫昭初到西原时极为不适,只能偶尔用凉水擦洗。

后来老西原王去世,她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些。

卫昭抬手,身上外袍褪下,长裙解开,只剩下雪白的里衣。

那截纤长光洁的脖颈丝毫不逊雪色。

伺候的侍女有两人,一人端着梳洗工具,一人负责梳洗。

她们都是侯府曾经的家生子,如今脱离了奴籍,在此作工。

其中一人上前替卫昭解开里衣,不慎看见后颈露出一小截交错纵横的疤痕。

像是一片纯白的雪,被人涂抹上难看的痕迹。

“啊——”那侍女惊呼一声,立刻跪下来道,“请公主恕罪!”

卫昭拨开耳侧发丝,偏过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侍女,眼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她丝毫不避讳满背的疤痕,反而饶有兴味看着侍女一个个垂下头,避开她的注视。

在西原,她被无端扒光衣服,跪在地上任由奚人抽打。

在晏国,她是尊贵的平阳公主,无人敢直视她的身体。

她早已亲手结果这段冤孽,如今只剩下对那庙堂之上始作俑者的恨意。

室内热气蒸腾,让人无端生出倦意。

“继续。”她从外袍里随手抛出一把银锭,懒懒道,“不行就换个人来赚这份工钱。”

侍女眼中一亮,立刻爬起来,手脚利索替她解开发髻。

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绸缎般的黑发垂落下来,发丝微卷。

侍女这才继续替她脱下里衣。

长及腰部的黑发遮住卫昭的后背,亦将那些密集又狰狞的疤痕掩盖。

卫昭挑眉,多看她一眼。

身着麻衣的侍女有一双讨喜的杏眼,又圆又大,眼尾上翘,一张同样圆的脸蛋,看着像只傻乎乎的花猫。

“请公主沐浴。”另一侍女适时将手中方巾呈上,铺在浴桶边缘。

卫昭跨进浴桶中,发出一丝舒服的喟叹,那双桃花眼被水汽熏得微微泛红。

她俯身靠在浴桶边缘,柔软的方巾垫在手肘下,十分合意。

“你叫什么?”卫昭下颌抵在手背上,抬眼看向那圆脸侍女。

“回公主,我叫鹦哥。”鹦哥回答。

“莺歌?”卫昭眉头拧起,有些嫌弃。

鹦哥呆了呆,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

“回公主,就是那惯会学人说话的彩羽小鸟。”旁边的侍女替她解围。

卫昭反复咀嚼这个名字,看一眼二人,忽地笑了。

她笑起来时艳光四射,却又带着一股天真的意味,两种气质达成微妙的和谐,冲淡了眉目间的戾气。

“来,替我跑个腿,请广武君入府一叙。”卫昭伸手一捏鹦哥圆圆的脸蛋,指指边上的碎银子。

“那些,自己挑吧。”她懒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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