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士兵已经不是第一回加入到北疆军中,其中内心不逊之人也是常有,像这一回的闹剧却是从未发生过,更别提还对京城来的使臣动手。
此事对于奚族归化极其不友好,若是处理不当,很可能让军中人心惶惶,奚人及晏国士兵之间再不能像过去那样互相信任。
陆文修显然对此事早有察觉,却并未作为,任由事情发生,极为反常。
他是广武城本地人,全家都死在奚人手中,如今孤家寡人一个。
他极度憎恨西原,若非战事需要,怕是根本不会接受奚族人成为军中一员。
若说他勾结西原,是没有动机的。
“大费周章让我过来,就为了此事?”宋猗接过匕首,掂量下重量,神色平淡。
这柄匕首着实普通,唯一的特点就是柄端刻着“平阳”二字。
宋猗曲起食指一敲金属柄——空心的。
她抬头看一眼陆文修,收起匕首开口道,“随我来。”
二人行至营帐中,陆文修跪地行大礼,半个身子伏地,双手摊开,“请将军责罚,平阳公主于我有恩,我早已认出此旧物,却并未告知将军,才引得今日之事发生,罪该万死。”
承平阳公主恩情,他放过持有公主旧物的奚人一马。可从未想过,竟让奚人找到机会刺杀使臣!
若奚人在北疆军中刺死御前使臣,不仅晏国与西原的局部战争将升级成全面战争,亦会给北疆军带来大麻烦!
听到“平阳公主于我有恩”,宋猗薄唇微抿,瞥一眼青衣文士,并不开口。
陆文修看起来并不知情。
宋猗沉默着翻转匕首,指尖用力,将刀柄捏住一掰,从里面取出一卷记录着某种信息的纸张。
摊开后入眼的是一张写有文字的纸条,寥寥数十个字。
'九月廿八,荧惑星降;聊表心意,大礼奉上。'
未署名的字迹行云流水,笔锋弯折处极具锐气。
宋猗手指一捻,下面叠着另一张极微缩的军事舆图。
她叹了口气。
确是大礼。
那是一张从塔拉部落到西原王王帐的行军路线图,具体到营帐,兵马数量及分配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陆文修,你仔细看这张图。”
宋猗将舆图拍进伏地不起的青衣文士掌心,声音中带着厉色,“起来,莫做这些无用的事。”
陆文修从善如流从地上爬起来,才看一眼那张图,腿一软,一下又跌坐到地上,心头大震。
“这……这是……”陆文修捏着那张图仔细查看,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张图记录着西原王王帐所在,特穆尔部落的秋收之地。
他曾被奚人抓去特穆尔部落,九年过去,仍记得那一片草原风貌。
奚族难打,很大原因在于游牧民族一年四季按照草地生长轮换居住,老巢很难被找到。
“平阳公主送来这样一张舆图,是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么?难道西原王真的预备向晏国开战?”陆文修一肚子着急上火,抬手擦去额前冷汗。
宋猗观他反应,心中对舆图真伪也有了几分猜测。
她上前点了点纸张上的特穆尔部落,询问道:“认得?”
“这确是特穆尔部落的秋收之地。”陆文修点头,不解道,“可那替公主传信的奚人,为何要刺杀使臣?”
“奔着击杀使臣来的刺杀岂会如此儿戏?当着骁龙骑的面杀人。”宋猗知他过往,亦知他此刻再度被情绪支配,提醒道,“陆文修,冷静一些。今日我若不在场,使臣也能活得好好的。”
“不为刺杀使臣,也会让军中奚人兵与我晏国士兵产生矛盾,对将军的归化策略不利啊——”陆文修稳了稳心神,喃喃道,“公主为何会做出这种事……”
此信真的是平阳公主所送吗?
如今京中传召,广武君不得不离开代州。
西原虎视眈眈,极有可能借此机会进攻西径关。
现下得到这样这张行军路线图,又有奚人刺杀使臣在前,这个师出有名,直击西原王的机会,广武君又怎会放过!
比起公主的提醒,这倒是更像一个专门针对宋猗的,请君入瓮之局!
陆文修汗毛倒竖,“广武君!我更倾向于这是西原的陷阱!这图或许是真,但极有可能是西原王的诱敌之策!这假意的刺杀和线路图怎么就出现得这样恰好?恰在你将被召回京前出现?”
宋猗饮下一口冷茶,波澜不惊道:“是啊,怎么就出现得这样恰好。”
“……”不慎当了传递消息一环的陆文修无言以对。
“若西原王真有这样全面引爆战争的魄力,何至于蛰伏两年不肯出兵?”宋猗手指在刀柄上轻点,“老西原王死后,新王对西原十二部掌控力下降。自哈森部落偷袭西径关,被我拦下,他这两年来都在借我们消耗这些不逊的旧部。”
陆文修思考良久,不可思议道:“以将军的意思,这仍是平阳公主所为。公主久居西原,难道能提前知晓京中传诏,再安排奚人假意刺杀使臣,为将军讨伐西原做好如此周全的规划吗?”
“陆文修,之前仅凭一柄刻字匕首,你就认同这是平阳公主传递的消息,后来又斩钉截铁认为是西原的阴谋。经我一说,你又开始动摇。毫无根据的猜测,你总要找到佐证。”宋猗捏了捏眉心,眼下青黑仿佛更重了一些,“你若是这些年干得劳累了,就去歇息,我自去审那几个奚人士兵。”
陆文修大为窘迫,将手中舆图小心送回,“广武君,我明白了。”
“等等。”宋猗叫住他,“去领十军棍。”
陆文修应声,恭谨退下。
宋猗这才坐下,从桌下取出一块麻布仔细擦拭手中长刀。
陆文修是管理军中杂务的一把好手,可对于战事就是十窍通了九窍,并不常跟随她出入战场。
他为人感情用事,于在意的事情上易引发情绪冲动。
当年他全家被绑去西原,惨死在奚人手中,是平阳公主垂怜,这才留下他的性命。
听闻那时公主自身境遇并不好,救治晏国奴隶曾遭到老奚王的训斥,但公主并未舍弃子民,甚至将一队晏国奴隶成功送离特穆尔部落。
这一队人中只有陆文修回到了广武城。
他运气好,在西径关外碰巧遇上巡查的士兵,整个人却浑浑噩噩,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西径关外的。
平阳公主的恩情一直是他的心结,才会如此有失成算。
宋猗抿了抿嘴唇。
她有种被算计的强烈感觉,或许在更早的时候,这张网就已经铺开。
除陆文修外,那一队晏国奴隶是否也有人逃出西原?他们是什么身份?最后去了哪里?
平阳公主如何能支使塔拉部落的奚人传递消息?又如何得到这样一张地图?
宋猗手指习惯性地捏住刀柄,握紧又松开。
——平阳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从前认识这位公主,都是从他人口中获知。
平阳公主是和亲西原的晏国公主,是晏国边民的恩人,是陆文修念念不忘九年之久,温柔的善良贵族。
这样的一位公主,是一手策划此次事件的幕后之人吗?
或者说,幕后之人真的只有一位?
西原王对她身边人绝无这样的了解,这样从细微处操纵人心的法子也不是这位奚王一贯作风。
平阳公主若有合作者,此人是谁?
九月廿八是西原公主娜仁图娅的婚礼,当天乌云部落的阿古拉王子将迎娶公主。
迎亲的酒坛摆满特穆尔部落里里外外,所有人脸上洋溢着欢庆的气息。
从白天到夜晚,西原人从三日前就开始载歌载舞,燃烧的篝火架上完整的肥羊,油脂的香气伴随着不熄灭的烟火传递到帐篷的每一个角落。
“卫昭,你让我等,一直等到今天。王兄没和晏国开战,那宋猗还被使臣召离,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盛装打扮的少女咬牙切齿,她端坐在第二大的帐篷内,头顶堆满沉重的宝石和一对巨大的鹿角,几乎让她直不起脖子。
“别急。”卫昭漫不经心看一眼渐渐漆黑的天色,帐外火光映照出些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若非与公主的约定,我何必等到今日。”
“你当然不急,马上要嫁出去的人是我!”娜仁图娅一个晃动,身上的所有饰品一起丁零当啷,她绝望地闭起眼睛,忍耐着这一身极其繁重的装饰。
“听到宋猗离开,你的王兄一定会有所行动,今日你成婚,西原各部都会来人,这是最好的时机。”卫昭习惯性想挥动折扇,却抓了个空。
娜仁图娅冷哼一声,并不接过话茬。
卫昭揶揄道:“你没有熟悉的感觉么?图娅公主?”
娜仁图娅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年老奚王也是借你生日宴会逐步收拢权柄,你的王兄将这一套吃得很透彻。”卫昭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七岁的时候,公主便能抓住时机,讨要来一块封地。到如今,你也不想一直被人利用吧?”
娜仁图娅心头一跳,“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卫昭摇头,“你与我的目的是一致的,我只希望到时候公主不要来阻止我。”
娜仁图娅不置可否,却也稳下心神。
不多时,帐篷外走来一个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他头戴牛角帽,身穿奚族短袍,脖子上挂满珊瑚玛瑙,身后跟着两排侍女。
看一眼卫昭,他飞快垂下眼睛,俯身向端坐的少女行礼道:“额格齐,我来接您。”
西原的规矩,女子出嫁时需要未成亲的兄弟接引,再交付到父亲手里,由父亲送嫁。
娜仁图娅未婚的兄弟也只有才八岁的乌恩,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因此是由西原王巴图送嫁。
卫昭并非西原王的王后,婚礼的布置原本和她并没有很大干系,但巴图的正妻早已去世多年,他未立后,因此婚礼大半都是她在操持。
她不愿露面,巴图也不勉强。
娜仁图娅和乌恩一同走出帐外,卫昭只远远看着,那柄常带的折扇不在手中,她下意识收拢手指,指甲刺入掌心软肉。
走到这一步,她等待了将近十年。
帐篷外影影绰绰的黑影离得更近一些,显示出他们清晰的轮廓。
“动手。”她对影子开口。
一簇又一簇火光在帐篷中闪烁。
起先很微弱,并不引人注意,有人听到“哗啦”一声,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接着,破碎声越来越频繁,伴随着爆裂声,橘色火光冲天而起!
“火神发怒了!”
“快逃!”
惊叫声骤然响起,连成一片的帐篷燃烧得相当迅猛,短短几息就将黑夜照成绯红色。
被困在火场中的人在黑烟中四散奔逃,大部分是来参加婚礼的贵族和他们的侍者。
娜仁图娅瞳孔微缩,一把将发饰扯下,黑发散开。
她走进未燃烧的帐篷内拿过弯刀,毫不犹豫将长发长裙一刀割断,背起弓箭往背风处跑去。
乌恩回望一眼身后,冲天的火光让他后退两步,最终选择向王帐方向奔跑,神情中有一丝隐藏的慌乱和惶恐。
西原王的王帐距离此处还有一定距离,并未受到火焰影响,但草原的风向并不是很准确,火势说不准会往哪里蔓延。
此时跟着娜仁图娅前往背风处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可能会跟不上这位王姊,对方也没有帮助他的意向。
乌恩赶到时,正看见西原王站在一条燃烧的火焰带前,神情凝重。
西原王的行动不可谓不迅速,如此短时间内就开辟了一条隔绝带,只要风向不变,暂时不会被殃及。
看着脸被熏得黢黑的男孩,巴图脸色一沉,他问道:“其他人呢?”
“我去额格齐接往王帐来,额吉没有跟上来。”乌恩被人抱过隔离带,他继续说道,“突然起火,大家都在跑,额格齐往背风处去了,我跟不上,来找可汗。”
巴图挥一挥手,示意侍从带乌恩进王帐。
“去,把其他人带过来。”他对士兵命令道。
看着不远处几乎烧红半边天空的火光,银甲将军脸色不变,沉声道:“绕往背风处,击杀西原王,计划不变。”
命令传下,三千骁龙骑迅速出发,隐没在黑夜里。
宋猗手握长刀,黑色的眼瞳中印出跳跃的红色。
“九月廿八,荧惑星降……”
原来那不是邀请,而是一则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