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部写在纸上, 命人快马加鞭送回京都。
醉生梦死的解药至今没有消息,他无望再见到晏承书,但至少,齐烨这个能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的人, 能知道他究竟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
晏承书太孤独了。
穆阳奢望至少晏承书最后时刻, 能有一个知道他所做一切的人站在他身边, 让他不那么孤独。
他明明就在朝堂, 高谈阔论, 大刀阔斧地做事, 身边无数人来来往往,但没有一个人是他的知己。
他背负滔天骂名,恶意翻涌而至, 于他来说皆是清风, 他前行他的前行,清风拂面而过, 没留下任何痕迹。
将信送出去的那一瞬间,穆阳茫然地摸着心口, 他的心脏好像随着那一叠书信被带走,余下一片空落。
广安郡的长河刺骨,穆阳绑着绳子随百姓一齐下水,每当一道浪潮打来, 便能轻易淹没他的耳鼻, 让他呼吸困难, 眼睛也被溅起的泥水冲红。
有人在混沌不清的河底摔倒,连着一根绳子上的人都差点陪葬。
石头一块一块往下传送, 偶尔被水底暗流裹挟, 好不容易送到手里的石头被卷走, 所有人的心血毁之一旦。
又是一面黄土色的浪掀起,穆阳仗着所有人的眼眶都是红色,放心大胆流泪。他梗着脖子想,看啊,这便是晏承书的路。
无数人想要让晏承书死,还有无数人想要拉着晏承书一起沉沦。他在污浊泥泞的河水里,抱着手里来之不易的石头,想把那些石头送到最中间的小岛上。
他清楚那是百姓生的希望,所以每一步都迈得很小心,只不过一道看不见的漩涡卷过,石头便消失了,他一切重来。
广安郡的长河有无数人在为中间的小岛努力,晏承书的漫漫长河,只有他一人,拽着他的绳子细得随时都能断掉,他抱着石头,涉水而行,独自建造小岛。
那绳子终究是被人磨断了……
奔腾呼号的河水声越发喧嚣,穆阳耳侧一片轰鸣。
他想起晏承书坐在床上目送他的画面。
那是一个早已习惯人生遍地是过客的人的眼神。
*
齐烨收到信的时候,人正坐在晏承书卧房的门口。
太医正在里面全力施针。
派去寻找解药的人传来消息,江湖有一道人,名云游,说是最有可能配出醉生梦死解药的人。
齐烨下了死命令让人全力去找:“不惜一切代价!朕要见到云游!”
太医被齐烨从家里挖出来,寸步不离守着晏承书。
今日是最后一日,晏承书从早上起便吐血不止。
太医要施的九转还魂针是祖传秘术,倒是不担心人偷学,但施展此针的时候,身边不能有一丁点声音存在。
但凡手抖上那么一毫,针下之人便一命呜呼。
齐烨是被赶出去的,守在门口,寸步不离。
然后便收到了穆阳的信。
信很长,他以为全是关于修建水利工程的进度汇报,却未曾想,汇报是有的,只占了一小半篇幅。
剩下的十多张,满满全是穆阳在广安郡对晏承书的新发现。
那些年关于晏承书的恶意中伤,此时全都被推翻,字里行间,这个吃人的齐国将晏承书敲骨吸髓。
穆阳在信末尾道:“若能有转机,臣愿以臣命换丞相命。这广袤江山在他的努力下会如何生机勃勃,须得他自己来看。”
随信一同被寄回来的,是一片小小的玉珏,漆黑如墨。
齐烨见过,穆阳说,这是他家传统。
每一个刚出生的穆家人,家里都会给他选一块玉佩,等到了年纪,便送给最重要的人。
穆阳这块玉佩从不离身,现在万里迢迢,竟然嘱托外人送回来。
齐烨一只手紧紧攥着玉佩,另一只手按压眉心,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拿着凿子,在他脑海里作乱,他头痛欲裂,牙关紧咬,泪水顺着紧绷的面颊滑落。
这天下对他最无私的一个人即将死了。
他亲手下的毒。
他坐在门前台阶上,身体蜷缩在一起,一直觉得还算炎热的初秋暖风吹在身上,裹走全身热度,四肢百骸都冰凉起来。
他蜷缩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背后的房门才终于打开。
齐烨瞬间起身朝后面扑,僵硬的四肢不听使唤,他猛地砸到门框上,抬眸和惊恐万状的太医对视上。
齐烨心跳骤停,面色瞬间惨白,抖着唇,绝望地看着太医:“他……”
太医亦是哆嗦着嘴唇:“丞相要见您……”
说完话的一刹那,齐烨便冲了进去,他脚步哪里还有少年帝王的从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都快要溢出来了。
齐烨冲进门内后,冷不防看到的,是一具白皙瘦弱,密布陈年旧疤的身体,晏承书趴在床上,背上插着密密麻麻的银针。
脑海中的疼痛越发尖利,齐烨的面色发白,走到晏承书床边脚踏上坐下。
晏承书侧着脸,静静看着齐烨的动作。
他本来打算一走了之,但太医一手施针手法让他有些惊艳,打算看看再走,谁知道就这么一耽误,身体竟然在恢复生机的样子,搞不好还能拖两天。
那可不行。
他叫停了太医,打算亲自和齐烨谈判。
此时的齐烨再也不见初见时的高傲,眼底写满无措,以高贵的帝王之躯跪坐在他一个罪臣的脚踏上,双眼泛红,坚定又委屈地看着他,像个饱受委屈的流浪狗。
晏承书想说的话,到嘴边全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另起一个话头。
“水利工程如何了?”
齐烨浑身一震,看着晏承书前所未有的好气色。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穆阳将消息传回来了,能在春汛前打通……你要不要听,我念给你。”
“不必了,在打通就是好事。”,晏承书闭了闭目,狠心道:“我的时间到了。”
齐烨眼神瞬间仓惶,瞪着晏承书的眼睛:“云游道人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他有办法解毒!你不愿意自救,我来救你!你给朕一点时间……”
他哽咽了一下:“给朕一点时间,朕将所有事情大白于天下。”
那你就是在把你自己的威信往别人身上分,御史大夫那边还虎视眈眈,你搞这出是不想当皇帝了。
晏承书那双清润的眼眸就好像会说话,齐烨几乎是瞬间就懂了晏承书的意思,眼眶陡然就红了:“我不要了……我本来就不是皇帝,这些都是太子的。”
他趴在晏承书手边呜咽,晏承书惊恐地发现,齐烨现在这副样子距离原剧情中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越来越远,简直背道而驰!
一个软弱的人还怎么当皇帝!
晏承书头皮发麻,脑海警铃大作!
还好他一时技痒留了一下,不然差点错过齐烨成长突变。
晏承书大脑飞速运转。
——雷厉风行的帝王让他扭曲成了柔软内向的普通少年,背后群狼环绕,已经有了退缩之心的他该如何让天下海晏河清!急!
片刻,晏承书突然道:“帮我去书桌取纸笔过来。”
齐烨不明所以。
晏承书安抚笑笑,不敢再多少持续扭曲齐烨:“去吧,顺便让太医进来。”
齐烨眼神闪烁,惊疑不定地后退,扬声朝外面喊了一声,自己到晏承书窗边的书桌上随手拿起最上面那两张宣纸……
晏承书或许忘了,上次他留在窗口书桌上的字一直没有机会收拾,他拿两张空白宣纸在上面盖着,一直没人去看,就好像他没有在那边练过字一样。
齐烨面如死灰地从书桌过来,晏承书以为他还在持续扭曲,没有多想,让齐烨把纸笔交给太医。
晏承书声音清润,不疾不徐,一味味药材名字被念出来。
太医起初写得很疑惑,到后来,目光竟然是越来越亮,表情灿烂。
待晏承书道:“好了。”
太医喜不自禁,对晏承书佩服得五体投地:“丞相高明!”他急匆匆就要朝外冲,来不及和齐烨多礼,喜上眉梢地扬声道:“臣先下去煎药!丞相有救了!丞相有救了!”
晏承书长长吁了口气。
不能留后患。
齐烨万一成长成一个心软的人,因为他的事而开始不自信,那齐国就完了。
他给太医的方子并不能治愈这具身体,只是能在给他几天的时间,甚至让他站起来。
晏承书做好了打算。
齐烨如果下不去手,那他离开之前势必要将御史大夫拉下来,直接斩断所有会导致齐烨失败的可能。
他的计划很简单。
喝药、身体好转、麻痹齐烨、出门、拜访御史大夫,以丞相的身份在御史大夫府上毒发身亡。
合理,很合理。
不论未来齐烨会不会为他洗白,会不会因此变动优柔寡断,至少御史大夫别想继续兴风作浪。
晏承书垂着眼皮将一切计划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齐烨怎么好像一点高兴的苗头都没有?
晏承书迟疑地看着齐烨,没有说话。
半晌,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齐烨深邃眼眶坠落。
还不待晏承书疑惑,齐烨表情惨淡,冷声道:“你还是要离开是不是……”
晏承书:“……”
齐烨这是有读心术吗?!
他稳了稳心神,正想问齐烨何出此言。就见齐烨将放在身侧的宣纸拿起。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笔走龙蛇,入木三分。
晏承书瞳孔紧缩!他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是之前的想法而已,现在我想活。”
他试图解释,但由于过于懊恼,显得声音有些干巴巴。
出乎意料的是,齐烨没追究了。
他缓缓收起两张宣纸,先前所有的软弱与迷茫皆消散,狭长浓密的睫毛遮挡眼底情绪,直到将两张纸卷好,他才重新抬头,眼里只剩下浓烈悲哀。
“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晏承书微微怔忡,明白过来齐烨根本没信他之前的狡辩。
齐烨缓缓蹲下,平视,甚至仰视晏承书,站在弱者的位置:“我都改,你活下来,好不好?”
晏承书彻底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