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承书稳定下来之后, 穆阳匆匆带着药包回家。
晏承书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由他亲自配比的一剂药下去,穆国烈当场就有了要醒过来的预兆。
当穆国烈醒来, 穆家就有主心骨了。
到这一刻,穆阳再也没有了留在京都的理由。
打通水运之事艰险, 私兵统领方钊独自一人无法兼顾十三郡,他务必要亲自盯梢。
穆国烈才刚睁眼, 穆阳便骑马奔往广安郡。
他没有见父亲一眼,却去丞相府, 和晏承书见了一面。
晏承书这次裹上了厚重的狐裘, 脸色比起之前还要灰白, 看向他的眼神却很平和:“辛苦了。”
三个字后,穆阳策马出发, 心头空得厉害。他好像在亲手捧来失去,才刚知道晏承书的好,他就要走了。
晏承书所剩时间不多,现在他离开, 这便是见晏承书的最后一面。
终究是百姓占了大头,穆阳收敛所有情绪,和晏承书道别。
秋日霞光, 晏承书裹着狐裘, 透过窗户方向目送他远去,通身气息淡然,并不像是送别, 只是单纯看人走远而已。
*
方钊在丰兴郡盯第一个关卡, 穆阳将要去的广安郡, 和丰兴郡隔了几个郡的距离, 更为偏远,如果受灾,会是重灾区。
他去那里,势必要让可控地区更多,越快打通连接线,越快保障百姓平安。
广安郡偏僻、山地险峻,生活在那边的百姓很少,愿意兴修水利工程的百姓就更少了,说不定还会遭到抵触。
但广安郡却是本次连通工程的一个重要枢纽。
穆阳去之前便知道那边艰苦,或许找不全人手。
那边的百姓常年受灾,食不果腹,对朝廷不信任,反感一切外来人。
……当初有人上朝状告晏承书贪污,十万石粮食运输过来,全是被污水浸泡、掺和着泥沙的粮食,便是说的广安郡了。
他此时已经不信晏承书会是贪污的人,但来这一趟,他想调查原因。
晏承书寻死,试图掩埋真相,但穆阳一身反骨,越不让他知道,他越要知道。他不想再稀里糊涂的跟着世人眼光看待晏承书,他要自己亲自去认识这个人。
穆阳轻装上阵,心里惦记着大事,一刻不敢停歇,很快就赶到了广安郡。
按照当初朝堂议论,晏承书和广安郡郡守狼狈为奸,侵吞救灾粮。那时候晏承书如日中天,这份状告自然不了了之,广安郡郡守当然也安安心心继续当他的郡守。
如此看来,广安郡郡守是晏承书的忠实拥趸才是。
穆阳此行只带了三五个人,进城的时候,并没有传齐烨手令,而是拿出了晏承书的令牌。
他行事大胆,为的就是想看广安郡郡守的反应。
出乎预料,竟然是广安郡郡守张岩亲自出来迎接。
他们在城门口稍作休整,还没多久,便听到马蹄声渐近,急促得厉害。
城门守卫看着,表情激动:“郡守大人来了!”
穆阳目力好,放眼望去,一眼看见最前方的男人。
张岩今年才三十五岁,人不太高大,但身材雄厚,一张脸晒得黝黑,面上仿佛被风刻过,带着深深的褶皱,眼皮往下垂,哪里像是一个郡守,也不像一个能和人狼狈为奸的贪官。
穆阳抿着唇,看着张岩骑着一匹杂毛老迈的马急匆匆跑过来,满脸急切,老远就扬声朝他喊着:“大人有何吩咐!”
声音亦是瓮声瓮气,奔过来的时候不像个一郡之主,反倒是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穆阳起身策马,到张岩身侧,唤了声:“张大人。”
张岩表情马上就放柔了,笑得憨厚:“见过这位大人,丞相有什么指示?”
穆阳不动声色:“我不是什么大人,叫我穆阳即可,丞相让我来看看这边塘堰进程。”
穆阳常年在军中,他在京都的名字没有穆家三公子这个名头出名,张岩所在广安郡在齐国最南方,和在北方镇守的穆阳一点交集都不会有,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
只是听到穆阳说来看塘堰,马上就恍然大悟,带着穆阳朝城内走,边走边介绍:“塘堰修建之事一直在进行,按照进程下去,开春后再让他们努努力,很快就能修好。听丞相吩咐,专人盯着那些人,偷懒的全都抽鞭子,他们不敢不卖力。”
“穆大人风尘仆仆,我先带您去修整一番,再带大人过去看看?”
张岩讲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路,倒是没注意到穆阳的表情。
和他想象中不一样,穆阳此时不仅没有为进度感到欣慰,反倒是有些皱眉。
张岩眼角余光注意到之后,当下有些惶恐:“穆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有两件事让穆阳皱眉:“可还有人手,开春后来不及了。春汛在即,早做准备为好。”
这是其一,其二他没打算说,而是准备亲自去看。
张岩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但说起修建塘堰的百姓时,用词极不客气,明明是去塘堰做工,在他言谈中,跟个犯人没什么两样。
没见过谁出去做工,偷懒会挨鞭子的,这根徭役有什么区别。
他直觉不信晏承书能做出这种事,但张岩又信誓旦旦说是听丞相吩咐。
穆阳不想耽误时间,停下马回头正视张岩:“没时间耽误,现在就去塘堰。”
张岩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是。
穆阳暂时不信任张岩,并未告知明年春汛可怖的事。
重新跟着张岩往前策马,一路泥泞,满身疲惫的穆阳本不欲交谈,却架不住张岩热情。
他一边策马,一遍向穆阳汇报:“穆大人,丞相远在京中,我不能当面道谢,现在您过来,可否帮忙带句话。广安郡百姓感谢丞相帮助,要不是他,最艰难的时候,我们根本挺不过来。”
穆阳捏住缰绳的手紧了些,他就知道,这件事绝对有隐情。
晏承书仿佛一只河蚌,用蚌壳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没人能看清他蚌壳下藏匿的东西。
此时的张岩就好像是运气好亲眼见证过蚌肉的人,他回头看向张岩:“我刚到丞相身边,这些事不了解,不如张大人多说说。”
张岩满脸羞愧:“那件事是我目光狭隘,一开始的时候,还大言不惭骂过丞相,要不是等后来缓过来之后和其他郡联系上,我们也不知道原来当初我们实在是冤枉丞相颇多。”
在穆阳暗沉的眼眸下,张岩娓娓道来:“那年洪涝,五个郡受灾,我们郡由丞相负责运输物资。”
“剩余四个郡由其他大人负责。”
“当时广安郡上下遭灾,粮食全都被冲走了,浮尸蔽川却没有人有力气下去打捞。我带着剩下的百姓在山里乞食,好不容易收到粮食来了的消息,我连忙带着人赶来城门,亲眼看着粮食卸车。”
说到这里,张岩突然擦了擦眼角,声音更加瓮:“我喜气洋洋分发粮食,等拆开麻袋,看到的却是被狠狠糟蹋过的米粮,被污水浸泡、混合泥沙和分辨不出的野草,我失去理智,还和送粮食来的大人们还起了冲突。”
“是丞相没有和我们一般见识,还愿意留人帮我们布粥。”
张岩说到这里的时候,坚实雄壮的背微微塌下:“我那时暗恨丞相贪污粮食,竟然恬不知耻写下状书,准备上京状告丞相。”
“要不是、要不是……”,张岩情到深处,泪水潸然落下:“要不是其他受灾的郡传来消息向我们求粮,或许我至今还没有明白过来丞相当初的良苦用心!”
“救济粮从朝廷到我们这些偏远的地方,各地官员层层盘剥,那些好的、次一点的粮食,到我们这儿的时候且不说能留下几成,能不能及时送到都是个问题。”
“隔壁郦州由曹大人划拨粮食,两月过去,粮食杳无音讯,饿殍载道,不得已厚着老脸找我问询,我们才后知后觉见识到晏丞相的智谋。”
“贪官们看不上这些乌糟的粮食,没人会拦,甚至怕它们臭了、烂了,影响到自己,放行得很快。”
“短短几日,这些粮食就到了我们手里。”
“只有我们这些真正的一口饭都吃不上的灾民才不会计较米饭是不是干净。能活命,郦州人连观音土都吃了,我们却还能带着那些被浸泡过的粮食去郦州支援。”
张岩几次抹泪:“我当郡守时间不长,却自命不凡,抨击丞相之时却从未动过脑子,写下状纸被人偷走,险些害了丞相。丞相迄今未曾追究我过错,但我不能不知错、不感恩。”
张岩真情实感为当初自己谩骂过晏承书感到抱歉,说得越多,越感觉难过:“京城污蔑丞相贪污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这件事与我脱不了关系,我实在是万分悔恨。分明是大恩大德,却被我短视扭曲。穆大人此行不论要我配合什么,但凡丞相需要,我都在所不辞。”
两人跑马的速度很快,张岩讲了许多,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插在穆阳身上。
他不知道,原来贪污的真相是这样。
他痛恨,却无法指责张岩当初对晏承书的谩骂。
因为他和张岩没有任何区别。
他又何尝不是因为种种传言,将晏承书视为国之大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他们所有人都错了。
晏承书所作所为前无来者,一群井底之蛙妄图用自己的眼光来看待他那样一位高瞻远瞩之人,何其可笑。
他无法想象,晏承书独自前行,走在一条没有人理解的道路上,究竟背负了多少孤独。
他抱着怎样的决心,才会任由别人辱骂不倒下,坚定不移朝着自己的目标走。
他几次三番被他所保护的人背叛,可曾难过?
来之前他便早已知道晏承书的好,但直到这一刻,才知道,晏承书的好从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而是实实在在的八年心血。
用八年时间,将被先帝弄得一团乱麻的齐国重新梳理,他拖着病体,没时间为自己正名,便抱着自毁的念头,抱着世间污浊同归于尽。
穆阳内心勾画晏承书站立于书房,殚精竭虑为百姓谋划的模样。
太孤独了……太孤独了……
齐烨有江山,他有家人,唯独晏承书,与全天下背道而驰,他只有一身的伤。
到现在,他连生命都要失去了。
他想起离开前,晏承书坐在床边,裹着狐裘,透过窗户方向目送他远去的模样。
那时他评价晏承书,通身气息淡然,并不像是送别,只是单纯看人走远而已。
现在才知道,他评价得有多自以为是和一针见血。
晏承书二十八岁,他人生中本该最为璀璨和肆意的八年,每一天都和那天没有区别。
无所奢求,目送所有人走远。
他身在家中,却如浮萍,无以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