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斗篷的话让褚妄言没由来有些不安。
黑斗篷口中的两个小子, 说的应该是少典和小绿。
小绿昏迷未醒,显然不是活蹦乱跳那个。
只有少典。
褚妄言御剑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风驰电掣, 眨眼便消失在原地,像一阵捉摸不到的风。
二十年前, 六岁的褚妄言被天行宗掌门选中带回宗内, 成为掌门首徒, 日夜苦修,是所有人口中年少有为的少宗主,师弟师妹眼中秉节持重的大师兄, 在宗门内被以掌门的要求严格约束, 行走坐卧一举一动都由严格标尺划定弧度。
这一个月和晏承书在一起, 是他为数不多的疲懒日子, 但即便如此, 他也从未曾如此失态过。
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御剑途中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衣摆翻飞, 他甚至忘了给自己施一个定风咒。
直到终于感受到一片浓郁到遮天蔽日的魔气,那是至少两个化神期魔修全力打斗后留下的气息,夹杂着不祥的血腥味。
他没有去管被风吹得凌乱的衣服,直冲魔气而去。
入目是一片被打斗折腾得不成样子的树林,遍地是魔气肆虐后的痕迹, 两人合抱那么宽大的树木被拦腰折断,碎成一地狼藉。
褚妄言神情冷冰得可怕,环顾四周, 铺开神识试图探查周围的生机。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面色紧绷, 翻身落地, 手执长风,灵气在剑尖凝聚,剑身发出低鸣,正待提剑削了这片遮挡视线的密林时,却突然看到被灵气带动的树叶缝隙处,露出一抹熟悉到让人心头一颤的黑色衣角。
积攒的灵气骤然一散,褚妄言飞奔而至。
那是一株格外茂盛的胭脂树,树上生长着青苔,树下一个穿着熟悉黑色劲装的苍白少年安静靠坐在那里,背后抵着青苔。
少年披散着一头未曾见过的白发,脸上没有熟悉的黑色系带,露出紧闭的双眼,浓密得像一把扇子似的睫毛覆在眼下,和面色呈现出极致的黑白,嘴角带着恬然的微笑,忽略他身上和脸上快要凝固的鲜血,就像是睡着了。
褚妄言不敢认。
少典黑发,黑色系带蒙住眼睛,坐在树下的人白发,没有蒙眼……关键的是,少典有呼吸。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迟疑着走过去,垂眸,视线落到少年垂于两侧的手上,密密麻麻全是伤痕。
新伤旧伤都有,像极了少典啃鸡翅膀时,不经意间露出的伤痕。
他有能祛疤的药,却从未给自己用过,说是不想浪费,然后大把洒在别人的伤痕上。
褚妄言手指微颤,他试图蹲下缓解,不得其果,又复站起,那又颤抖又僵硬的手缓缓抬起,朝地上的少年施了一个清尘术。
血迹、灰尘、泥土,乃至背后蹭上的青苔统统消散,露出一张明亮皎洁的脸。
原来他长这样啊……
以前每一次晏承书从外面回来,身上沾着树叶泥土,褚妄言都想用清尘术,只不过因为那时在扮演普通人,不敢。
没想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他好奇过晏承书的长相,有白皙的肌肤,精致的鼻唇,想来应该是不错,却不曾想是这样,像是一抹来自天上的月光照在了湖面上,波光粼粼,如梦似幻,惊艳到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很好看,为什么要闭着眼?
褚妄言疾驰了一路的身体失了支撑,踉跄半步,又牢牢稳住。
他不知道他现在站立难安的样子有多落拓,师门教导,修仙一途,与天争命,与地争命,与人争命。
他早就习惯了离别,现在也是,不过死了一个才堪堪认识两个月的人,很常见,他很习惯。
褚妄言盘膝坐在晏承书对面,那双不听使唤颤抖着的手被他深藏到袖袍下,薄唇微启,冷冰旷远的唱调从口中发出。
那是天行宗的送行词,祝福门下不幸丧生的弟子能获得新生,他做过无数次,不用过脑子也能念。
他为晏承书唱词,他习惯了,他并不禁锢于别离,他不会有难过这种软弱的情绪,他本就冷冰无情……
他脑子空得可怕。
一滴晶莹的泪水无声坠落。
为什么要去看什么云家?明明之前每一天,每一天他都跟在少典背后的……只是这一天……
那双面对晏承书时一向言笑晏晏的眼睛不知道何时已经布上血丝,带着无尽空茫,这偌大天地间一眨眼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送行词缓缓结尾,褚妄言强迫自己闭眼,闭不上,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叛逆就在这一刻死不低头。
他搞不懂自己是在干什么,忽然晏承书身上笼了一层白色光晕,他身上的伤、手上的疤痕化为一颗颗白色光点,像是被风吹走,带出一道洁白的荧光线。
褚妄言的声音顿住,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什么?
靠坐在树下的少年被白色光芒托起,缓缓升空,白发自肩头滑落,茂密树林无风而动,响起沙沙的声音,掩盖了褚妄言狂跳的心脏声。
无数参天巨树纷纷响应,身上凝聚白色光芒,星星点点,飞舞着,汇聚着,朝那个无知无觉的白发少年而去。
褚妄言伸出手,那白色光点从他指尖缝隙调皮掠过,只留下很轻浅的暖洋洋的触感。
……是,生机?
狂喜充斥充斥大脑,那是生灵万物的馈赠!最纯正的生命气息!每一棵树、每一片草,甚至黑黄的泥土,都在释放生机,争先恐后想要钻入少年的躯体!
这一幕连典籍里都说是传言的画面,让褚妄言难以抑制地狂喜。
他不会死!
褚妄言退开几步,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目睹晏承书接受这一天地异象,心跳如擂鼓,一声一声敲击着他自己的耳膜。
那响个不停的心脏粗暴地告诉他,他都要高兴死了!去他的习惯!那小子能活下来才是习惯!他最讨厌的就是离别!
魔修又怎样!世间万物有灵,万物都对他这般厚爱,人类凭什么审判他!
*
待异象散去,褚妄言一把捞起晏承书往外狂奔。
此地异象惊动的人绝对不少,不论好坏,一定会有人来探查。
最坏的结果是惊动修仙界,若是上界有人下来探查,发现晏承书修魔,他绝对没活路!
他刚升起要带晏承书走的念头,却想起山洞里还有个碍事的家伙。
褚妄言低头看了一眼还未睁眼的人,低笑一声,掉转方向先回山洞。
以晏承书的性格,绝对不会放着人不管,与其等他醒来冒着危险去找人,不如趁早带上。
*
晏承书就像是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苏醒时,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像是一具全新的身体,用起来毫无滞涩。
待重新在身体里睁开眼睛,一眨眼,最先看到的是陌生的环境,入目是一个简陋的小木屋,四下空荡荡,没有多余的家具,像个临时歇脚的地方。
他一动,身下的床板发出细微地吱呀声。
听到声音的褚妄言抿着唇冲进来,看到晏承书身着白色中衣,背后白发披散,肌肤雪白,一双清亮明红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褚妄言肯定不知道自己一下笑得有多灿烂。
“卧槽?!这帅比是谁?!我又穿了?!”晏承书三连惊叹,问题砸到同样刚醒来的系统身上。
“啥?什么?谁穿了?”,系统清理内存花了好长时间,期间无法观察外界,现在纯纯运气好,跟晏承书差不多时间醒来,内存还没清理干净就被晏承书的惊呼砸了一脸,扫描了一圈环境,傻乎乎地回问:“这不是小花吗?”
小花长这个样子的吗?!晏承书惊了。
“统子你该早点跟我说他是个帅比啊,这种长相放故事里谁信他是个路人!”晏承书好悬没把眼珠子瞪出来,然后突然意识什么,掩耳盗铃一般闭眼,伸手遮住眼睛:“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他肯定看到我眼睛了!”
系统卡了半天,沮丧道:“对不起晏晏,我分辨不出来人类的美丑。”
它们在脑海里飞速交流,褚妄言才从那双清澈见底的红眸中回神,就看到晏承书急匆匆捂眼的动作,无奈道:“我已经看到了,不用遮。”
晏承书讪讪放下手,眼里有些警惕。
褚妄言叹气:“我辛辛苦苦将你从山林里背回来,你却这样看我,真是伤透我心。”
他没有对那双红眼睛发表看法,而是继续道:“小绿我也接过来了,那山洞附近我怕不安全。”
他没有说小绿是被他扔剑上顶着狂风运过来的,他那时的注意力都放在晏承书身上,给他套了八套防护罩,护得结结实实,一点风都没吹到。
小绿被吹得脸色煞白。
这一番逃命,他们已经距离京都十万八千里,不过几个时辰,就到了另一个地界,晏承书本就是修炼之人,迟早会发现不对,所以褚妄言没再隐瞒自己的事情:“对不起,之前骗了你,我本名褚妄言,有化神初期修为,因为一些原因隐瞒了自己的情况,但你相信我现在对你没有恶意。这里是我之前清修的时候随手搭建的木屋,暂时安全,只是你和另一个魔修打斗的动静太大,修真界迟早会发现,所以我自作主张带你逃了。”
这段自我介绍应该是:我是天行宗大弟子,褚妄言。
鬼使神差,脱口而出的时候,不想和天行宗那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挂上关系,他想单纯以褚妄言这个人的身份和晏承书交往。
晏承书迅速过了一遍主角攻受的名字,阳谨默,云不惊,没有一个姓褚的,先是松了半口气,至少捡来的不是主角,还有得救。
晏承书看褚妄言的气质风度长相,让系统有余力了帮忙查一下这个名字,最好连配角都不要是。
他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小绿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我去看看。”
晏承书感受了一□□内充盈的魔气。随着死亡到来,魔气在体内彻底清空,那一瞬间,他是恢复了最初普通人的身份的,绝对能达到以身补天的条件,只不过因为道具入魔的原因,他人还在本世界,所以入魔持续生效,这意味着,只要他到完成任务的时候,经脉逆转放弃魔气坚定死去,不要搞什么仰卧起坐反复复活,这个任务就一定能成。
终于找到切实可行的办法,他心态都宽松了很多,回到上个世界最后教赵景巍柏溪政务那段时间的心态,利用有限的时间多救点人,就当刷分,给两个主角补天旅途经历的浩劫多留点人手。
晏承书翻身下床,没记错的话小绿身上还有个定时炸弹需要清理,他不知道死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小绿有没有严重:“我昏迷了多久?”
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他没看见褚妄言指尖一颤,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不过两个时辰,我刚刚正好看过小绿那边的情况,替他稍微梳理了一下魔气,暂时无碍。”
晏承书第一次用无垢者,还不知道自己死后无垢者道具那个坑货给他弄了多花里胡哨的特效。
褚妄言面对他时表现得太过淡定,完全不像一个目睹别人死而复生的人。
而褚妄言也在琢磨晏承书口中的昏迷。
晏承书竟然以为自己只是昏迷吗?
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他当下便决定将秘密藏在肚子里一辈子。
死而复生这件事太过惊人,哪怕是修仙界也会引起轩然大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晏承书自己。
晏承书只需要知道自己运气好活下来了便好。
他未曾看到自己盯着晏承书的目光有多么温柔,背弃了天行宗的利益,掩埋这样重大的消息,只为了那个能让世间生灵都舍不得让他离去的稚子之心获得安宁。
褚妄言带着晏承书到小绿那边。
或许是气质,也或许是长相变化太大,更或许是城墙上晏夫人画的画像滤镜太过,褚妄言即便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也丝毫没认出来晏承书就是城墙上寻人启事的本尊。
晏承书忘了遮掩,褚妄言未曾看穿,两人就这样大喇喇前去找小绿,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