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衍的睫毛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放缓呼吸,希望自己保持冷静。
万铱的五感已经逐渐恢复正常。
她左手压在医院的床单上,高支高密提花纯棉的材质手感厚实, 柔软地贴合着她手心的皮肤。
极圈内稀薄的日光。他身上的血腥气和缓慢又绵长的呼吸声。
“是不是?”见他不答,万铱简直是有恃无恐地在追问。
她说话的时候, 一度感觉仇衍要躲走了,但是他终究舍不得这么近、这么前所未有的距离, 硬撑着答:
“你希望我喜欢你吗?”
这根本不是什么答案,只不过是在用问句来拖延时间。
仇衍真要隐藏自己的情绪反应是可以的,他能做到。
虽然以往他对很多人都这么做过——矫饰自己的反应、隐瞒自己的情绪, 但在她说话的那个时刻,他只感觉惊心动魄,完全遗忘了这项技能。
可她又离得那么近,他什么反应都尽收眼底, 根本来不及补救。
只能先拖延时间,给自己多一点思考时间。
万铱真不明白他。
为了吸引她注意、为了惹她关心,他甚至能在自己脸上给自己来一刀, 却始终不承认这就是喜欢。
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万铱:“我说不希望, 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仇衍微微侧脸, 终于凝神去看她,与她双目对视。
仇衍说:“你说你不希望, 那我自然就不喜欢。”
好明显啊, 衍哥。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回答时却把整个题干都重复了一遍。
多么标准的撒谎行为, 简直可以上心理学教科书了。
这么近的角度去望他的脸, 那条新的伤口在万铱眼前放大无数倍, 不和整张脸搭配在一起, 自然脱离了美感,甚至可怖了起来。
万铱:“你觉得我希望你把脸划成这样吗?”
仇衍不答。
万铱:“那衍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仇衍牵强地转移话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听到的?”
万铱没有强行把话题拽回来,而是顺着他答:“一直能听见。”
只是意识和身体严重脱节,刚刚终于加载进脑子了。
仇衍恍然想起,刚从混沌空间出来的时候,海上疗养院的大夫就和他提过,说她的意志力很强,甚至强于大部分冠冕序列无限定者。
“要是她本身就是冠冕序列,说不定连时空乱流那种情况,都可以继续保有本来的记忆。”
这是医生原话。
仇衍:“……只是能听见吗?”
万铱:“还模糊感觉到你偷偷摸我的头发。”
仇衍试图挣扎:“不小心碰到的。”
她好笑地看见他的耳朵红得像要滴血,颇有些坏心眼地补充道:“摸了三次。”
仇衍:“……”
仇衍一秒低头认错:“对不起。”
万铱看着他。
他有点委屈地解释:“真的是第一次这么做,第一次就被你抓到了。”
仇衍自知躲不过去了。
这么明显的状况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可以骗过万铱的谎话。
他也不等万铱循循善诱的问题了,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又悔恨自己怎么不再小心一点,又心虚自己的所作所为,索性心一横,全说了。
“我忍不住。对不起,是我的错。”是道歉的姿态。
万铱不懂他,她问道:“喜欢我,在你来看,是一个错误吗?”
仇衍察觉到对话的走势偏离了心中预想,敏锐地抓住机会:“当然不是。我只是怕给你带来困扰。”
万铱:“我没有觉得困扰。”
她眨眨眼睛:“……等一下,还是有困扰到我的。”
这短短的两句话,半分钟都没有,仇衍的表情从喜悦变化到茫然,生动到已经超过了好笑的范畴,变得有点可怜了。
明明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怎么因为喜欢上一个人,这么甘愿被她操纵于指掌之间呢,心里所思所念完全被她牵动着,骤喜骤悲,不觉得辛苦,反倒乐在其中。
万铱抬手,手指悬在他的右脸上,没有碰到他的脸:“这个伤口,真的很让我困扰。我总忍不住想,会不会很痛啊。”
仇衍抿了抿嘴:“不痛的。”
他眉眼间已经重新浮起了笑意。
万铱说:“刚刚我说一直能感觉到,没有骗你。”
仇衍连忙澄清:“真的只主观故意了一次,你要是感觉到了其他什么,真是无心的。”
万铱:“是吗?”
仇衍正要再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忽然被抱了满怀。
万铱确实没什么力气,支撑自己坐起来已经很累了,现在整个人枕在他怀里,觉得轻松不少。
仇衍僵得厉害,好一会儿才轻轻环住她的背部,完成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万铱:“你上次这么抱我的时候,我感觉你在抖。”
接住昏迷中的她时,手在抖。急着找医生的时候,声音也在抖。
紧张的不得了,担心得控制不住。
她加深了这个拥抱。
仇衍沉默片刻,似乎是回想起了那时候的心情,忽然闭了眼,下定决心,说:“……是。”
他回答的却不是万铱眼下的这句话,而是她的第一个问题。
“是,很喜欢你,没有办法控制。”
仇衍说:“很想要你也喜欢我,但是怕这种想法让你觉得困扰。”
他也不讲什么章法——因为本来也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情,一股脑把心里的话倒出来: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只觉得有点好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得想要一直看见你。”
“如果有一天没能找到理由和你说话、没有来找你、没有见到你,会不开心,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慢慢地说着,遣词造句都很平实,逐渐互相粘连,变成了火炉中缓慢燃烧的热意。
在这种铺天盖地包裹过来的热意中,万铱想到,哈贝鲁纳是极圈内最大的城市。
最大,不过毕竟是极圈,哈贝鲁纳的常住人口并不多,城市规模和其他城市横向对比,依旧是客观上的“小城市”,从高楼窗口望出去,能轻易看见大面积的荒原与湖泊。
虽然在行政划分上属于伊斯帕大区,但哈贝鲁纳的画风和奥卡大区比较接近,街道整齐平整,建筑外墙没有任何装饰,整个城市的线条冰冷又生硬。
街上有许多圣教教堂,也入乡随俗,变成了大块几何体堆积而成的宏伟建筑。
甚至公共场所的内部装修也是一个路子,灰白黑占领所有地方,曾经有作家评价哈贝鲁纳是“寒冬里一块干冷的玻璃窗”。
万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种关键的时刻想起无关紧要的地理知识来。
她这人是有种癖好的。遇见了很喜欢的好吃食物、遇见了很好看的小说、最喜欢的演员出了对胃口的新剧,第一反应不是立刻冲过去看,而是先切其他网页,随便浏览点什么,把自己浸泡在喜悦而幸福的等待中好一会儿,再回去享用最喜欢的东西。
她短暂地从那些无关的知识中抽离出来,发现仇衍说到:“在飞机上接住你的时候,觉得这个地方冷,你肯定也很冷,好可怜,医生还在很远的地方,这么冷,真的好可怜。”
他诚诚恳恳地道歉:“那个时候,想起你以前一个人念书,很可怜,吃的饭菜也不合口味,想吃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也不敢多吃,真的好可怜,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可怜,我一点帮怎么都帮不上,所以,手和声音就抖起来了。我以前不这样的,以后不会了。”
万铱想,肯定他家里、他父亲是传统的人,家里教育过他男人要坚强,得有男人的样子,所以他才一直道歉。
她想,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还有啊,这有什么好可怜的。
她一直都是这么生活的,上辈子也是这样,这辈子也是这样。一个人念书,念得很累了也不敢停,怕考不出好分数,走不出去,那就完蛋了。食堂的饭菜总是不好吃,可是也没有钱吃别的,只能强迫自己吃不那么讨厌的食物。喜欢吃的东西都是垃圾食品,高油高盐高热量,不可以经常吃,嘴馋的时候,从早纠结到晚,最后还是决定不吃。
这就是她的日子,很平常的日子。因为太平常了,她都不怎么和朋友提,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她在朋友关系中,也常是帮忙解决问题、耐心倾听的一方。
也没和仇衍提过。
她只是经常和他一起出去吃早饭,可能他发现她偏爱糯叽叽的食物,而奥卡大区的面包一向可以用来砸锁。
万铱简直被自己逗笑了。
这有什么可怜的,她想。
仇衍看着她没有力气地靠在自己怀里,真的很讨人疼,忽然又想到她刚脱力昏迷过,手肯定很冷,大胆地去摸了摸,发现果然冷得像块冰,一时脱口就是:“哈贝鲁纳真不是个好地方,这么冷。”
室内是有暖气的。
衍哥,就是那种她摔一跤,他会冲过来,一边扶她,一边骂地板真坏的人。
还会真情实感,觉得她摔了一跤,真的好可怜。
觉得她冷,好可怜。没法每天吃到喜欢的事物,好可怜。
万铱透过干冷的窗户,看见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再外面,是一如教科书介绍的,大片的荒原和湖泊。
极圈,世界的尽头,最寒冷的地方。
可是再寒冷的地方,人类的心脏都永远是热烈地跳动着的。
万铱忽然想听他的心脏是怎么跳的,于是任性地往下滑了滑,把头贴在他的心口上。
她日常是个礼貌得有些疏离客气的人,便是对要好的朋友,也是包容更多,自己没什么特别执着的,所以喜欢迁就别人。
在仇衍这里,她却有点任性,喜欢逗他玩、喜欢动来动去。
反正衍哥不会介意的。万铱理直气壮地想。
她往他心口一靠,却意外地撞到了奇怪的坚固触感。
“这是什么?硬硬的。”万铱一下子好奇起来。
仇衍知无不言:“外面这一层衣服是单导材料,很坚固,锯子都锯不开。”
万铱:“不是的,心口上有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触感,是什么?”
仇衍:“改装过的防弹衣。防弹衣下面是腰封,都有金属层。”
万铱:“纳尔星是禁热武器的,你有别的私密任务吗?”
仇衍摇摇头:“单纯是为了紧急状况下,我可以在自己身上找到磁性金属,这样就能轻易悬在半空中。”
万铱好奇得眼睛发亮。
仇衍正想着从哪里说起——任务、资安处,还是最开始——反正这么大的空中事故,他的任务基本算是被迫中止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况且万铱是个很守得住秘密的人。
却听万铱说:“衍哥,我可以看看吗?”
仇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