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抓了现行, 调查组的各位全部开始连夜赶进度。
又是之前的两个甜妹来和万铱沟通,她俩完全没有抓到真凶的喜悦,只有大晚上被迫加班的疲惫。
“辛苦你们了。”万铱说。
“没有。”两位甜妹摆摆手, 因为事情已经基本尘埃落地,这次说话随意很多:“本来明天搞这些也行的,但我们领导喜欢早点把事情弄完, 倒是麻烦你们大晚上过来。”
虽然现在基本所有事务都可以在网络上办理,但是联盟政府还是保留了纸制存档的习惯, 凡事都要留一份手写底档, 然后扫描成电子件,保存在联盟的数据库,最后将电子文件打印三份下来,交给不同的机构留档。
笔录做完,万铱第一次旁观了这一整套流程。
因为他们呆的地方是海上的一所疗养院,并没有太多办公室, 打印机就在房间后面。
由于是万铱自己的笔录,她全部看过再签字的,两位甜妹也不避讳她。
打印机“嘶嘶嘶”地吐了一会儿纸, 很快就报错不工作了。
工作人员检查了一下, 惊诧地打电话给后勤:“不是早上刚换的墨盒吗?怎么又没墨了?”
后勤那边也不清楚, 但这会儿也没有多余墨盒可换, 只能让万铱明天早上再过来补一下后面的打印件签字。
“我们的数字证书只能开这个办公室的设备,”甜妹抱歉道:“换一个办公室打印的话,就要麻烦那边的同事额外写使用报告。”
另一个甜妹还吐槽:“维修公司可是八小时工作制,哪和我们一样。”
万铱回去的时候和仇衍提了一下这件事, 没想到他倒是自然而然地问:“那我们明天早上吃什么?”
万铱问他:“欸?你那边打印机也坏了?你也要去补签名?”
仇衍坚定不移地点头:“嗯。”
万铱疑心他在骗人, 他是特意来陪她的, 但是人家都给答案了,她再质疑不好,于是就强行按捺下了好奇。
第二天一早她和仇衍去吃早饭——这么早黄毛和志刚自然是没醒的,碰巧遇上了那两个甜妹。
万铱和两个甜妹一起站着等现煮的面条。
煮面的区域比较偏,因为台子上沸腾着大量滚烫开水,必须远离人群。
甜妹刷完自己的卡,端着面要走了,忽然又转头对万铱说:“你猜为什么打印机没墨了?”
不等万铱回答,她就说:“因为前一个做笔录的工作人员让笔录对象帮忙打印一下文件,结果!那个笔录对象□□底白字!”
她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他自己没说不能这么打!黑底白字多酷啊!懂不懂审美啊!”
万铱一转身,看见了对自己审美十分自信的路熙,他正穿着一款全新的小披风,张牙舞爪地为自己申诉。
真是意料之中呢。
甜妹遗憾地摇头:“和你对接的那位正在写检讨呢,他甚至没发现打印件是黑底白字,就封档交上去了。这下你的笔录可能要重做。”
目送两位甜妹离开,路熙不服气地吐槽:“纳税人的钱拿来养联盟政府,他们每天就沉迷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可能是因为在混沌空间里相处的时间挺久,万铱现在看他有点像领居家的熊孩子:“你那么早起吗?”
路熙:“没呢。”
他飞快地指了下某个方向:“我昨晚通宵了,早上起来找饮料喝的时候被我妈发现了,我要告诉她我昨晚没睡,她会疯掉的,所以只能假装是早起,和她一起出来吃早饭。”
万铱幸灾乐祸地说:“早睡早起是好事啊。”
纳尔星的面条,比起地球上的中式细面,其实更像意大利面。
万铱是把它直接拿来当葱汁扮面的平替,虽然她的面条做法比较少见,但是煮法简单,她一描述,煮面的师傅很快就明白过来,一会儿就做好了。
她端着正要走,路熙却喊住他:“等一下,你吃的是什么?”
万铱:“面条啊。”
路熙嫌弃道:“没吃过好的面条是吗,你那是什么奇怪吃法,快倒掉,我请你。”
万铱瞄了一眼煮面师傅,发现路熙要的是一份经典的特利内岛式面条——将两个蛋的蛋黄额外捞出来搅碎,切碎的煎培根、奶酪和黑胡椒碎配合蛋液一起倒进面条中搅拌,豌豆和小块甜椒是传统配菜。
哦,不对——煮面师傅又捞了满满一勺新鲜海产品倒了进去。
万铱抱紧自己朴素的面碗,觉得这小孩迟早要得痛风:“我就爱吃这个。”
路熙无比自信:“没有人会喜欢吃这个。我都说请你了,干嘛扭扭捏捏的。”
万铱不得不提醒他:“联盟政府承诺报销一切正常开支。”
霸总了个寂寞的路熙:“……”
路熙显出一副回忆的神情,因为回忆得太认真,嘴里还不自觉地漏出了几个字:“成功,证明……有好感……失败的话……就……”
他眉头紧锁,显然不记得后面那句是什么了。
不过世界上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不舍得摆烂的人。
路熙:“后面都忘了,直接问吧,你能做我女朋友吗?”
万铱:“……”
万铱:“……?你熬夜把脑子熬坏了?”
路熙:“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但是你不能甩了他和我在一起吗?”
因为前身是疗养院,这个远在海上的建筑装修还是十分豪华的,墙壁是偏粉的白色,建筑风格明亮轻快,到处都是对称设计,和谐又规整。
餐厅里,餐具和食物碰撞的声音与交谈声汇聚在一起,形成愉快的交响曲。
万铱看了路熙一眼,然后端着面就走了:“不可以。”
路熙:“为什么不可以!我哪里比不上他!”
万铱拒绝和他纠缠,她觉得自己一旦进入十五岁小孩的逻辑中,就会被他用丰富的经验绕晕。
万铱:“再过来我就告诉你妈,说你骚扰妇女。”
她神色完全冷下来了,路熙一时间愣住了。
他是爱胡闹的性格,一向都软硬不吃,浑身都是刺,你不招惹他他还要惹你,人生准则是“无法让所有人满意,那就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最开始认识万铱,也是因为故意去欺负她。
欺负不成,反被一顿收拾——还是最光明正大的那种,他刚恨她几天,把她当成这辈子的宿敌,就因为这次的事故,被迫当了她一年多的好朋友。
不管路熙是她的敌人还是朋友,她的态度总是包容又随和,像是他不管做什么、胡闹什么,她都永远不生气。
路熙头一次没有因为对方对自己态度不好,就立刻作妖,而是有点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嘛?”
万铱:“别把这种事挂在嘴上。”
她并不觉得路熙这种恶劣少年真的懂什么叫“喜欢”。
更大的可能是,他把“喜欢”这种东西当成一个好玩的事情,拿来捉弄她。
她可以接受他在无限定竞技上把自己当成敌人,这是很正式的对峙。
也可以接受他在生活中胡闹——反正他大部分时间都成功不了,只是给自己留下高清黑历史罢了。
但是不能接受他随意拿这种个人情感上的事情乱说。
万铱端着东西坐到仇衍对面。
因为她表情不太好看,仇衍问她:“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万铱不想说起路熙的事,含糊地点了点头。
路熙那边倒是被自己母亲一眼看出了症结所在。
路熙的母亲叫路梅岭,性格和路熙如出一辙,只不过她并不像儿子一样对着全世界作,她的作一般只局限于她的配偶——路先生。
对于其他人,尤其是对她儿子,她除了控制欲有点太强,没有什么其他不好的。
路梅岭:“怎么今天不说那位万小姐了?当着你爸的面这么收敛?”
路先生是今天一大早才弄到通行许可证进来看儿子的,问:“什么万小姐?”
路梅岭:“你儿子的暗恋对象。”
路熙:“妈!”
他刚丢了面子,气哼哼地说:“我才不喜欢她呢!”
路梅岭嘲笑道:“我昨天刚给你理清楚,你昨天还点头,恍然大悟说原来这是喜欢啊。这么快就变卦了?是不是告白被拒绝了?”
路熙:“我才没告白呢!”
路先生自从事故发生以来,提心吊胆,一会儿担心儿子的安危,一会儿又听到风声说这次事故是恶行杀人案,担心儿子和幕后凶手有什么牵扯。
再加上路梅岭情绪一波动,作得更厉害,他每天不仅要管自家企业的事,还要四处打听消息,回家更要安抚妻子的情绪,忙得人仰马翻。
这些天到处奔波,好不容易现在一切都是虚惊一场,什么事都没有,终于能够和妻子儿子团聚,只觉得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处处都好,把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远远与自己和家人隔开。
路先生和自己妻子一个问题,总把自己十五岁的儿子当成完全不懂事的小孩,像逗幼儿园的小孩一样逗他:“万小姐是你哪位老师啊?你小时候还说要娶小夏老师呢,现在移情别恋了?”
路熙:“我没要娶她!”
他气哼哼地把筷子一放:“我吃饱了,不要和我说话。”
然后就自顾自地带上耳机开始摆弄自己的终端手环。
一向溺爱孩子的两位父母并没当回事。
路先生:“这位万小姐到底是……”
路梅岭:“喏,他刚才抵死不认的时候看过去的方向。”
路先生以老父亲的心态悄悄望过去,看清万铱的脸之后,顿时一愣。
他迅速转过头来,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埋着头开始吃饭。
路梅岭何等敏锐,问:“怎么了?你认识她?”
路先生摇头。
但其实他已经想起来万铱是谁了。
他当初想收养她的时候,她还身受重伤,躺在床上面如白纸,眼睛很灵动,哭起来默不作声,从来不喊痛,又乖巧又懂事。
被自家混世魔王儿子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路先生哪见过这种世面。
周围全是痛苦与哀嚎,不远处的废墟散落着残肢断臂,她又小又可怜地独自躺在床上,孤苦无依,痛到抽搐,还会对护士、医生,乃至他这个志愿者说谢谢您。
路先生跑到奥卡大区的初衷并非是好心支援灾区,而是因为他的宝贝儿子路熙闹着要吃一种奥卡大区的本地特产。
而因为“时空撕裂”的忽然出现,这种特产没法运到特利内岛,有钱也不行,路先生只能自己跑一躺。
那个时间点,只有灾区志愿者可以进入灾区。
路先生一路成长在富贵家庭,在来奥卡大区之前,简直是生活在温室里,也听那些残酷的新闻,只不过听了就听了,从不主动去看。
这次机缘巧合到灾区来,两三天的时间,福利院的地狱景象已经把他过往的三观撕得粉碎。
这样惨烈,任何一个有能力的人都很难袖手旁观。
他像是被蛊惑了一样,看见万小朋友可怜巴巴的样子,当时就和福利院的院长说,他要收养她。
至少他可以救这个小姑娘。
她又乖巧又可爱,不该在废墟与污泥中度过自己的童年。
就这么说定了,路先生热血上头,特产已经到手了,本来要立刻揣上可怜可爱的小孩回家,告诉路熙他有个姐姐了,但是医生告诉他,这个小姑娘的伤经不起长途跋涉,建议等她伤好一点再来接她。
路先生也觉得没啥问题,他和院长说好,带着那些特产先行飞回了家——路熙每天都闹着要吃。
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有一个大型舞会。
路先生没有休息,就被自己妻子直接抓去当舞伴了。
纸醉金迷。
妻子很高兴他的归来,与他大醉一场。
等路先生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
路家的产业这些日子堆积了许多事情没有处理,一件比一件紧急,逼到他面前来。
他连续工作了很久,工作间隙偶尔路熙还会来捣乱,他不得不将某些被儿子毁掉的工作进度重置。
直到福利院的院长发邮件给他,他才又想起万铱。
最初他不假思索地回复,询问万铱的身体状况,还计划给她请营养师、保姆和家庭教师,浏览“小女孩喜欢的家装风格”,订购小女孩中流行的饰品。
随后有一件事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他还没将收养万铱的这件事告诉自己的妻子。
路先生思考要怎么说,他不断模拟、猜测妻子可能会给出的拒绝理由。
小姑娘重伤在头部,可能会有永久后遗症,说出去人家会笑话路家的。
谁知道小姑娘父母是什么人,万一是那种杀人犯,她身上带着罪犯基因怎么办。
收养这么大的孩子,养不熟的,成年了她要去找亲生父母,岂不是白养了。
一条又一条,在路先生的脑海里盘旋。
他想,要想出完美的应答,再去和妻子说。
他一直没和妻子说。
陆先生忙于上流社会的交际酒会、忙于工作、忙于陪伴自己的高需求儿子。
像是潜水一样,一口气憋住入水,水里的一切都清晰在目。
但是总有浮上来的时候。
浮上来、回归正常生活之后,在水里看见的东西就会格外的遥远,仿佛一场梦。
就连他对小姑娘的怜悯与同情,也变成了一条滑不溜手的海带,他以为自己捞上来了,可一不留神,它又掉回海里,再也不见了。
找回这样一条海带,实在是过于麻烦。
他要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又太少,还有很多隐藏的风险。
福利院在两周后又给他寄了一封邮件,询问他什么时候过来办手续——路先生只是口头答应,没有签过任何文件。
路先生点开,默默读完,然后把院长的账号拉进了黑名单。
五年后他在一个公益活动中,匿名给福利院捐了一笔钱,数目不太大。
然后他就将万铱忘掉了,此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想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