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衍有提出要帮她把狼抱过去, 一是因为她说不喜欢肢体接触,二是因为这是只大狼,估计捋直了能比她还高, 她抱着也吃力。
但是万铱脸上露出了怪异的表情, 她好像因为他的话联想到了什么画面, 然后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
狼用两条腿上半完好的部分扒着她的肩膀,愁眉苦脸地说:“老大, 等我好了,我很能干活的, 再养我几天, 我觉得我能好。”
万铱:“没要把你送人。”
她胳膊收紧了一点, 很有力量的样子,手臂上肌肉的线条若隐若现, 鲜活灵动。
仇衍思索了一秒, 这只狼是不是在暗示万铱“一旦把狼交给他,他就会把狼送人”。
他感觉并非如此, 但万铱确实将狼抱得更紧了一点。
她抱着狼, 偏头看向仇衍:“我们走吧。”
因为仇衍远道而归,照例今天大家要一起吃饭, 庆祝他的胜利凯旋。
仇衍点头,两人一起走出去。
万铱并不和过往的神明一样, 住在高高的山门之上, 而是就和“夷”部族的大家住在一起。
“荆”部族和原本住在汉水以北的人们,有一部分迁移到了铜绿山,和“夷”部族混居在一起, 人数占比上已经压过了铜绿山的原住民。
这些迁移而来的人们平均年龄很年轻——毕竟也只有年轻人才愿意折腾。
虽然是傍晚, 但是外面还很热闹, 正是开饭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在家切丝剁末,烧锅抡铲,厨具都是新打的,很有力,错综的声音汇成一片世俗的海洋。其中铁匠铺打铁的声音规律地传导到空气中,“噌”“噌”的声音像是石块在水上跳跃。
“今天是祈阳节。”仇衍猜她并不知道,介绍道:“大家今天晚上都要合家团聚。”
狼说:“每天都可以吃好的,不一定要等到节日再吃。”
万铱不同意:“有个节在这里,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还是过一过。”
仇衍说:“岐阳山这个地名,据说就是‘祈阳’的误传。岐阳山对这个节日尤其看重,那些门前插着花的人家,估计都是从岐阳山搬来的人家。”
万铱的眼睛亮起来一点,低声重复道:“插花。”
仇衍说:“我待会儿去摘些花,算是过节。”
万铱说:“好。”
她的声音落在世俗声音的海洋中,仿佛水融入了水。
但是水滴落在湖面时,会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仇衍在那些波纹荡到自己心上时,想:这是他和她在一起过的第一个节日,节日要合家团聚,所以他们一定要在一起过的。
他觉得心满意足,忽然听见万铱说:“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节日。”
仇衍一愣,心有灵犀的感觉像是两个人食指指尖相碰,他忍不住笑了笑,接着感觉自己的胜负欲得到了某种微妙的满足,仿佛是刚才输掉的地方被他扳回来一程。
他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狼,狼的眼瞳黑漆漆的。
狼看着仇衍,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
仇衍以为他至少要瞪自己一眼,没想到对方如此大方地笑,顿时有些茫然,倒怀疑起自己举止失措了。
经过长满蓝莲花的山坡时,仇衍依言去摘些花来。
他满心都在刚才的事上,翻来覆去思索了两遍,先是觉得自己怕是误会了那只狼,又想万铱也不过是扶着伤员,他自己若是伤了,万铱想必也会扶着他的。
可这个逻辑没法让他自己心服口服,他要丢开去不想了,又不甘心。
或许是心里情绪不对,他掐花的力气格外大——仇衍连活物的性命都一向不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去怜惜花草。
仇衍想着,摘给她的花要是最好看、最完整的,略微掉了点花瓣,他就不要了,这么掐了几朵,花枝荡荡,落了一地的残花。
然后他就看见花枝中站起来一个人。
朱鹭。
他这人把自己的信众托管给万铱之后,除了饭点,就常找不到人了——有时候饭点也找不到,直接睡到懒得吃饭,省一顿。
要是连续两顿找不到人,他的祭司就会漫山遍野地去找他,防止他一不小心把自己饿死。
看来这次朱鹭躺在花枝下睡着了。
仇衍知道自己不喜欢朱鹭,他也知道朱鹭不喜欢自己。
他们俩甚至都没对望一眼,谁也没理谁,在花丛中擦肩而过。
仇衍捧着几朵完好无缺的花回去时,见桌上有个浅浅的木盆,里面躺着朵残荷——不是蓝色的,而是粉白的。
花瓣大都是粉红色,最底下正中却是艳红的,比桃花酩酊后还红。因是残荷,花瓣散落在水面,水中流红绰约,半顷红腻。
朱鹭懒洋洋地倚在一边,几位女性神明正兴致勃勃地研究这个新品种,见他进来,都和他打招呼。
“衍哥。”万铱向他招手,对他说:“你看这个,朱鹭复述我的话变出来的。”
她向他眨了眨眼,意思是“这是我们那个世界的品种”。
仇衍抱着几朵完美的蓝莲花,递给她,只觉得她接过去时的笑意,并不如刚才展示那朵粉白荷花时的真心实意。
这么一比较,他有点心灰意冷,有一瞬间生出念头:不如把这些花烧了吧,反正她也不喜欢。
但这念头实在过于离经叛道,他很快否定掉,转而自省道:他从前没发现,自己攀比心原来那么重。
朱鹭半阖着眼睛,一动不动,并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狼也是,狼阳光灿烂地吃肉,好像一点烦心事都没有。
仇衍倒恨不得有谁抽出刀,对他说:“我今天要抢走她。”
这样他要做的事情反而还简单。
倒比他现在在迷雾中轻一脚重一脚地前行,要痛快多了。
但是,若有个机会,让他把这一切都割舍掉、忘掉,那些恼人的事情,连带着他对她的偏袒抛掉,从此天下太平,他却也不愿意。
这又矛盾起来——像是他明知酒杯里有毒,还是愿意喝。
万铱一点没参破他的情绪起伏。仇衍一向表情不多,喜怒不形于色。况且,况且她虽然不承认,但心里明白她和仇衍的关系较旁人特殊。她对旁人总小心翼翼,是以大家都喜欢她。但是对仇衍,她倒是有几分恃宠而骄,潜意识以为他总会偏袒她的。
吃饭时他们倒并没有说公事,或许是难得有个节日吧。
万铱照例坐在他身侧。
仇衍郁郁地不说话,但这点一时的赌气,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不长久。
路熙爱吃茄子,偏巧今天没做茄子,他在席间将烤茄子称为“称霸天下的男人的食物”,随后便执意自己去烤,给大家加菜。
路熙的厨艺很糟糕,那道茄子几乎看不出原材料,但他很自信地让大家都尝尝。
万铱往仇衍身后躲,在场人又多,还真给她混过去,她得意洋洋地对仇衍挑眉。
这会儿他们饭还没吃到一半,仇衍那点攀比导致的情绪失衡就全消散得无影无踪,反而心里想着她眉眼间的倦色。
不过却不只是心疼,更是觉得她比往日活力四射时要妩媚一点。
待吃过饭,万铱以往就要继续去忙了。
路熙说要出去逛一逛,第一个就问仇衍去不去。
仇衍没有在外面闲逛的习惯,自然拒绝了,想着他们都离开了,他就一个人和万铱待在一起。
没想到路熙问到万铱的时候,万铱却一口答应了。
仇衍独自待了一会儿,也出去了,出去时心很热,想着到底是过节,并不认为自己是期待在路上遇见万铱。
他并不知道她们上哪去了,漫无边际地走,不过心里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一些喜悦,因为随时可能会遇见她。
仇衍走路很轻,他向来喜欢把自己藏匿在一切可以藏匿的地方。
走着走着,他忽而听见有人在树后低语。
是一男一女,男的声音忽然挑高,所以仇衍才注意到他们了。
男的说:“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咱们的神,对谁最好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吗。”
男声说:“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们的神不是高高在上的那种神,她总说她和我们一样,意思就是,她和我们一样,会爱、会恨,会更喜欢谁、会更讨厌谁。”
“真想不到……不过仔细想想,这样最好。”
“还不是我告诉你的,不然以你的木头脑袋,你估计到死都看不出来。”
“嘿嘿,因为我平常忙着嘛。”
“你不说,我还忘记了。你说你平常瞎忙什么,每次你的事情一做完,再要找你都找不见人!”
“我去帮人家做事,到处都是事可以做。”
“令甲,你脑子有病吧,人家又不给你钱用,又不给你饭吃,你每天跑去打白工,说起来还很得意是吧。”
“怎么没给我饭吃。”令甲反驳道:“你是没去过我们那儿,我们那儿以前一天只有一顿饭吃,有时候一顿都吃不上。到了这里来,竟然有三顿饭吃,每顿还能吃饱,这都是神明保佑。我受了神明的恩惠,自然要虔诚——可是我们的神又不要祭品和供奉,我只能去干活啦。”
令甲说:“我们的神希望大家都能过得好,为实现这个目标干活,就是在向神明大人展示自己的虔诚。”
仇衍知道很多信众都非常非常尊敬万铱。
这么说有一点含糊不清,大家一向都很尊敬各自的神明。
但是对万铱的尊敬,和对其他神明的尊敬是不一样的。
这个世界的信仰是很实用主义的信仰,只要你能杀死旧神,大家就会奉你为新神。
可是,仇衍不止一次听普通民众说——要是有人伤害我们的神,我就要和那个邪神拼了!为我们的神而死,这是我的荣幸!
大家尊敬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让大家有饭吃、有衣服穿了。
仇衍正要离开,忽然听见男声又说了一句话。
“神明之间会有嫁娶之礼吗?等狼之神王恢复健康,他们会举办什么礼仪,告诉大家他们以后是夫妻了吗?”
女声一下子拔高:“你在胡说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
令甲迷惑地说:“你刚才告诉我的……说我们的神有特别喜欢……”
女声:“谁和你说是那只狼了!我说的是我们的火神!”
女声气哼哼地说:“他们俩最配了。”
令甲被她的感叹号吓了一跳,但是并没有屈服,坚持说:“可是,我们的神明,最喜欢的就是狼之神王啊。”
他说:“我们的神最喜欢的就是狼之神王了,不然也不会迫不及待、千里迢迢跑过去帮忙。至于火神……她都不怎么提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