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衍没有走过来, 隔着一段距离,问:“你难过吗?因为什么呢?你并不喜欢朱鹭……你说你只是认识他,和他关系不算密切。”
很真情实感的疑惑。
万铱摇头,说:“不是完全因为朱鹭。”
她主动拉近和仇衍的距离, 解释道:“好像没和你说过, 我有两个好朋友, 应该也进入了这个时空气泡,但是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很担心他们。”
她可能真的太担心了, 忧虑在心中装满了,一开口就控制不住地往外溢:“志刚还好,她之前是个职业无限定者,很厉害, 而且她的能力偏辅助,就算有强敌压境,也会珍视她的能力……但是黄毛, 我真担心我不管他,他把自己弄死了。”
从嘴里溜出这么一大段话之后, 万铱有点不好意思,赶快收住:“我还没和你介绍过他俩。”
仇衍认真地听着,见她主动停下, 才开口问道:“他们和你关系更好吗?”
万铱:“和朱鹭比?那当然。我们都住在一起, 他们都是好人……黄毛有点笨,有时候会好心干坏事, 但是他本心是很好的。”
仇衍:“不是, 和我比。”
万铱猝不及防, 顿了一下, 说:“你现在也是我的好朋友,你要是和他们有不一样,完全只是因为我认识你晚一点。”
万铱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很难说她在后天有什么刻意的训练,都是小时候很早就塑造而成的——在需要四处看人眼色的环境中成长起来,某些社交技巧都直接和她这个人长在一起了。
仇衍继续问:“不一样,具体是什么呢?”
他不懂套路,就算万铱把言语艺术玩出花来,他上来就是以力破巧。
万铱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眨了几下眼,才说:“不一样在……我比较相信你,你就算不和我待在一起,也能过的很好,我不用担心你,你很厉害。”
不担心,意思就是相信他不会比别人弱,也不会被欺负。
这是很明显的夸奖。
仇衍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因为她的夸奖而高兴,但是他并没能立刻想到正确答案。
万铱已经转到下一个话题了,问他:“这么晚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仇衍说:“你知道落难神明吗?”
万铱:“力量不够强大而被信众抛弃的神明?还有信众尽数死去之后无人信仰的神明?”
仇衍点头:“铜绿山上下都在搜寻陈年旧物,有用的信息暂时没发现,但是找到一堆落难神明的神像。”
仇衍说:“这些神明已经不再是神了,基本都堕落成了邪祟。我把它们全部都斩杀了,其中有个双头神像,虽然已经杀灭了它的一重身,但我怀疑它还有二重身。”
万铱严肃道:“我需要做什么来帮助你?”
仇衍:“不用。我来告诉你一声……”
他话没说完,门外传来阿凉报喜的声音,说朱鹭醒了。
万铱连忙和仇衍一起过去了。
仇衍下半句原本要说“我和你待在一起,这样能更好地杜绝危险的发生”,但是被阿凉的敲门声一冲,没能说出来。
他被一打断,不由得又回想了一遍刚才要说的话,觉得有些不对,自己并不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才要“和她待在一起”。
细究起来,明明是“想和她待在一起”这个念头先出现,再找出了“担心她的安危”这个原因的。
这个逆转的因果关系让仇衍十分困惑。
他不惧怕困惑,每次觉得困难的时候,都是要学到新东西的时候。
可是,一直到朱鹭带来的兵荒马乱结束,仇衍也没能思考出什么符合逻辑的结论。
许多解决不了的疑问堆叠在一起,仇衍选择暂时离开这些困难产生的情境。他叮嘱了路熙一遍,便独自去沐浴了。
离开之前,仇衍想到刚才朱鹭强烈要求在服药之后得立刻洗澡换衣服。为了避免遇见朱鹭,仇衍绕过了山门后的那眼温泉,到冰冷刺骨的山泉那边去了。
两边都是活水,但是山泉的流速明显要更大,不能在山泉口取水,必须要往下走上一会儿,才有个被树林环绕、水波比较平静的水潭。
不过,这水潭只是表面上比较平静,一走进去,立刻就能感觉到水下不显的波澜。
这水潭极大,一眼望去,隐约能看见视线边缘有一线绿色,也正是如此,才能够吞掉山泉汹涌的潮势。
寒气逼人。
仇衍没走进去,因为听见了阿凉的声音。
阿凉大惑不解:“我没说不可以洗热水澡阿,我只是说小心点,别让伤口碰到水。其实,热水泡一泡,对伤口有好处,淤青和伤痕都会消得更快。”
接着是朱鹭的声音:“嗯,我知道。”
仇衍停在树林中,但是已经足够从树木的缝隙中看见潭水边的一切了。
阿凉背靠着一块大石头,盘腿坐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不省心的病人,一边用一块炭笔在地上写写画画。
她以自己的经验推测,觉得久睡之人贸然被水汽一蒸,很容易昏倒然后把自己淹死,是以负责任地跟了过来。
朱鹭好整以暇地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微眯着眼睛,没有动弹的意思。实际上他上身没有太多伤痕,朱鹭会昏迷主要是因为无限定能透支。
但正是因为伤口少,月光下他上身的伤痕尤为扎眼,仇衍只是用眼睛余光扫过去,都一眼注意到了。
暗红的血珠凝结,绘制出他胸膛上伤口的大致形状。
一个牙印。
世界上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
还没等仇衍想通其中的因果关联,他就听见朱鹭慢吞吞、懒洋洋地说:“就是不想伤痕那么快消去,才会选择冷水。”
阿凉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医生,理性客观地评价:“正常来说,三到六天,咬痕就会消掉。就算你和自己的伤口有了感情,它还是会好的,除非你让别人每天咬一口,不过这样会溃烂。你的咬伤在心口,一旦皮肉肿胀溃烂,很容易死。”
朱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可能回答了,反正仇衍没听见。
仇衍已经走出去很远。
他忽然希望现在哪里冒出一个邪祟,然后他把它杀了。
仇衍虽然在万铱那里有许多弄不懂、想不明白的疑惑,但是他并不觉得这些困惑是某种不好的东西。
他把那些困惑当成特殊的秘密,无人知晓,但是存在,闲下来时,摊开在膝上,一个一个细细回想和思考,仿佛在拆解一个个包裹严实的糖。
他喜欢做这件事,就像喜欢在酷暑刚消的初夏出去猎杀动物一样。
但是,仇衍以为,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
是的,天底下其他人也会有互相信任的朋友、有要好的兄弟,但是仇衍认为他和万铱是不一样的,她什么都告诉他,什么情况下都相信他。
她说起过朱鹭的事情,但言语很简单,一笔带过,没提什么牙印。
仇衍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什么毛病。万铱很可能觉得这就是件小事,说不定她都忘了,自然不会和他说这件事。
可他看见那个深深印痕的时候,脑海里便自然地浮现出她埋在朱鹭怀里,下力气去咬他的样子。
这是个正常防御动作,牙齿的咬合力惊人,咬住要害可以轻松将敌方制服。咬心口,只是因为她当时被剥夺了行动能力,不得不这么做。
可即便这样,仇衍也没能说服自己,他不得不设想了一下她咬住朱鹭脖子的模样。
仇衍:“……”
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更烦了。
幽辉满地,霜寒刺骨,月色高一分,冷意就重一分。
仇衍一路疾行,很快就回到了万铱住的地方,她还拿着笔在苦思冥想。
万铱一抬眼看见他,脸上浮起一个笑容,伸了个懒腰:“这么快。那我也去洗漱了。”
仇衍:“没,朱鹭在那。”他衣服都没换,她根本没记住他今天穿了什么衣服。
万铱:“啊?为什么?你们不是同性吗?而且那一片都是温泉,不和他一个池子,隔得远远的就行了。”
仇衍:“忽然想回来。”
万铱撑着脸,望向他:“你心情不好吗?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仇衍一贯都面无表情,再加上他这个人就喜欢万人如海一身藏,总刻意掩盖自己的存在感,不喜欢被别人注意到。万铱要不刻意去观察他,真的很难发现他有任何情绪波动。
仇衍否认:“没有。”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我刚才其实有点心情不好,你过来和我说话,一打岔,我就忘掉了。你也可以和我说说话……嗯,一些无意义的废话会让人快乐的。”
仇衍不知道说什么。
他的语言系统完全是围绕“讲正事”开发的,不谈正事,“聊些无意义但快乐的废话”——这件事他根本没做过。
万铱:“外面有月亮吗?亮不亮?”
仇衍:“有,很亮。”
万铱没有继续问问题,而是略微歪了歪头,示意他:她很认真地在听。
仇衍:“……”
仇衍诚实地说:“我不会说。”
然后他们俩一起沉默地坐着。
仇衍其实已经觉得情绪有所回升,只是和她待在一起,就感觉自己在缓慢地、不可阻挡地变得高兴。
他真是拿自己没办法,仿佛本来百分百在他控制之中的躯体有了另一个意识。
真是危险。
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是在通往坟墓的路上的疾驰。
好像所有的不对劲,都是和她有关的,他或许应该重新思考一下他们的关系。她带来的负面影响已经大过正面……
万铱在这时,忽然拽了拽他的衣袖。
仇衍侧身过去,被她抱了个满怀。
万铱抱的很用力。
她久在室内,肌体温软,因为姿势原因并不比他矮太多,双手环到他背后,很用力很用力地收紧手臂,身体往前凑,整个人贴在他的胸膛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一直用力,用力抱了很久很久,还不卸掉力气。
平心而论,她虽然已经尽自己的全力了,但是对于仇衍来说,这点力气并不算大,只能感知到温暖。
温暖,还有,心悸。
慌乱和安心同时出现,迷离和专注分庭抗礼,他有个瞬间甚至惊讶于自己的身体在没有药物作用的前提下,可以给出这样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快意反馈。
仇衍:“……”
他记得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抱她,之前是有抱过的。
但是之前抱的时候不是这个感觉,当时抱她和抱一把剑并没有太大区别,可能剑轻一点、她软一点,其他就没有了。
万铱:“这样,你有感觉好一点吗?”
她一说话,他感觉胸膛上轻微地震了起来,“嗡嗡”的,但是不恼人,很可爱。
仇衍:“有感觉好一点。”
这话一说完,他悚然一惊,因为他的身体没有通过他的理智——甚至在他的理智理解她的问句之前,就已经把肯定答案给出来了。
万铱有点得意:“双臂交叉持续5到10秒的拥抱,可以促进神经系统的镇静、创造放松的感觉。”她屡试不爽的解压小妙招。
一般而言,她不会主动去和异性朋友拥抱,但是衍哥提溜着她飞来飞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拎她就像拎着把剑,她觉得自己还是实事求是一点,不要自作多情。
仇衍试着回抱过去。
仇衍曾经认为,人类就像是一片树叶,出生的一刻是从树上脱落,此后一生都在往下跌坠,死亡就是归于尘土。坠落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痛苦的,但是人类却还是恐惧着死去。
他想,人类这个物种,这么眷恋着生命,一定是因为他们有某个独特的秘密,这个秘密能给他们莫大的欢欣雀跃,以至于他们愿意忍受巨大的痛苦。
抱住她,把她圈在怀里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在这个秘密的门前了。
仇衍动作起来的瞬间,万铱猛地一僵。
救。
救命。
她有和江易寒凌拥抱过,但是江易寒凌的身体太瘦太弱了,那会儿她还陷在初恋的魔障中,每次抱只觉得心疼和怜惜。
抱其他朋友的时候,也是可怜对方痛苦、希望帮忙分担的情绪占上风。
但是。衍哥。他。
刚才他不动的时候还好,就像抱一根人形木头,硬邦邦的肌肉绷着,没啥感觉。
他一动起来,肌肉不再绷着了,随着呼吸起伏的肉.体鲜活地靠过来。没有骨头咯着,她感受到的肌体充满了力与美,线条流畅的腰线又细又柔韧,不经意在她手臂上蹭了蹭。
救。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