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悄无声息地掩上, 万铱只来得及孤零零喊出一个“衍”字,就再度失声。
朱鹭诚一的声音并不难听,相反, 甚至可以说充满了妩媚惑人的意味。但是当它不可违抗时, 它本身的诱惑力反而被削减了不少。
因为人是不可能爱上一副镣铐的。
不知道是不是万铱的错觉,朱鹭给出命令的声音较初见时要沙哑了一些。
朱鹭的无限定显然是通过声带作用到外界的。
和江易寒凌一样, 他们这种以某个特定器官作为无限定运转基础的人,上限很高, 但很容易会因为无限定使用, 导致那个器官的损耗。
如果是过度使用,甚至还可能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所以朱鹭一直在避免和仇衍正面对抗。
和强敌一对一,喉咙的负荷会很重——这种异化过的器官,一旦坏了可没得换。
暗门快速开合,门里门外的光线都毫无差异, 四处都是飘扬涌动的帷幕遮挡视线,要不是亲眼目睹,万铱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在刚才那个房间了。
朱鹭快速往前走去,和刚才那副“要我工作不如要我死”的模样不同, 他现在的情绪稳定许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怡然自乐。
也是, 就算再讨厌工作的人,也不会讨厌玩游戏的。
要是她不是游戏的一部分就更好了。
暗门之后是一片狼藉,散乱地丢弃着许多石碑竹编, 这里以前可能是典籍室。
万铱在路边横倒的碑石上匆匆扫到一个熟悉的眼睛图腾,定睛一看, 碑文第一句就是“土为群物主”。
后面的内容来不及看, 但是可以确定, 朱鹭住的这个石制建筑也出自“土神”之手。
这么看来,土神与梦神的辖域至少囊括整个汉水。
除此之外,十分反常识的是,那些被随意丢弃的碑石之中,绽放着许多蓝色莲花。
蓝莲花和普通莲花长得很不一样,星状花瓣,颜色从顶端至基部逐渐变淡——可再怎么不一样,蓝莲花也是水生植物,不可能绽放在陆地上。
“喜欢吗?”朱鹭在跑路途中还能注意到她的目光,遗憾地说:“不能给你戴,他会通过花香找到你的。”
他话音未落,万铱就听见了熟悉的“轰隆”巨响,身后门的方向掀起冲天的气浪,隔着很远扑到她身上,把方才朱鹭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引起的微妙痒意全部震散。
仇衍确实没法在短短十几秒内准确找到暗门。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
他把四面的墙全拆了。
所幸没拆到承重柱,不然这一片全要塌。
万铱听见朱鹭低声说了句什么,言辞太快太含糊,不过从他的语气判断,不是什么好话。
仇衍来势汹汹,追过来的路径是最短的直线,沿途那些盛放的蓝莲花被碾得七零八落,暗紫浓绿的花汁粘在他的衣摆上,如天边云霞浮沉。
他速度奇快,朱鹭离最近的暗门还有一段距离,不得不出声阻拦:“停下。”
单单两个字,他的声音便前所未有地哑了下去。
万铱瞬间觉得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禁制有所松动。
但只是稍微松动了一下,她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已经被未雨绸缪的朱鹭把脸按了下去。
他怕肩膀上肉太少,堵不住她的嘴,是往胸膛上按的。
万铱:“……”
朱鹭跨过第二道暗门,他自知用言语设下的那道禁制阻拦不了仇衍多久,让仇衍丢失视野之后,立刻准备离开这里。
他在自己身上使用言灵的时候语速尤其快,音节黏连,旁人几乎无法辨认具体语义。
如果他不想要言灵的内容被知道,也会加快语速,直到发出的声音被压缩成无意义的音素。
朱鹭要瞬移离开这里。
他脑海里蹦出几个目的地,每个地点都偏僻且荒无人烟,只要顺利抵达,就如水汇入海中,仇衍再也别想寻到他的踪迹。
朱鹭嘴里的声音吐到一半,忽然胸膛上传来了某种奇异的触感,他略微一愣,浑身僵住,神思荡开,语义不由得中断。
他当即觉得不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无限定·言灵的力量是语出不移,只要声音语义表达出来了,就无法再撤回重新编辑。
他们俩瞬间化作无数尘埃散去。
朱鹭眼前有熟悉的暗色光芒闪动,光芒离散之后,眼前的场景已经彻底变幻。
他们置身于一片石林中,石林之外只有几步远,就是热闹的人潮。
朱鹭哭笑不得,语气无奈:“跑到五显神的祭典上来了。”
他剩下的无限定能倒是还够驱动一次远距离空间跳跃,但是这样过度使用无限定,他的嗓子会失声一段时间。
不能冒这个险。
他将万铱往后拉了拉,果然看见她神色狰狞地咬着他的衣服不放。
她本意是要咬他,但是因为他禁制的缘故,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就只留下一个不算深的牙印。
朱鹭低垂眼眸:“嘘,五显神的信徒最爱用血祭,别被他们发现你是外乡人,他们会把你杀掉的。”
他这么恐吓,她的眼神果然慌乱了一瞬,但依旧是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感觉随时会扑上来和他打一架。
朱鹭无辜地说:“他都不记得你,我才记得你。”
“而且我更需要你。我没有你会死掉,他不会,所以你应该和我待在一起。”
万铱的眼神更凶了。
朱鹭没有被她的眼神吓到,反而继续往深里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说:“我在这个世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觉得我们之前认识……那时我想的是,你应该深爱着我、养着我,我以前是不用工作的,所以只记得你。只有这一个可能。”
他说话间驱动了无限定·言灵,随着一串短促且辨别不清的音节,两个面具从人群的间隙中滑到了他手上。
朱鹭把面具按在万铱脸上,重新给她挽了个头发,然后给她簪戴了满头的鲜花。
他牵着她的手,从石林后混入人群中,沙哑的男声钻入她的耳朵:“既然有东西可以篡改人的记忆,被篡改记忆的是你不是我,也很有可能啊。”
万铱:“……”
她早该认清朱鹭诚一的本质。
肆无忌惮的摆烂,说明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他心里自己的感受才是第一位的。
随便你说什么,反正他的脑子是光滑的,所有信息只能从上面滑过去。
一点心结都没有,完全不内耗,说明他做决定很快,且十分信任自己的判断。
人潮正陷在狂欢中。
五显神认为理智是人类应该摒除的第一样东西,所以它的祭典上,信众们常陷入狂热的愉悦与欣喜中。
由于铜绿山北高南低,祭坛的南面坛底下普遍垫了石块,被运上山来的多余石块在西南方向组成了一个广场,修建祭坛和广场被削下的石料被堆在树林中,成了石林。
朱鹭和她混入的人群,正处在西南方向的广场上。
广场中心有健壮的年轻男人在打铁花——这是传统的祭祀活动之一,也是这个时空气泡里,唯一只有男性参与的祭祀活动。
“这是取谐音的彩头,”朱鹭诚一说:“铜绿山多行商,打铁花,‘花’通‘发’,所以这项活动的人最多。”
“这个活动可不是每年都有,既然碰上了,那就看看吧。”
他发现单纯的色相无法诱惑到万铱之后,开始转而走另一条路子。
烧熔的铁汁浇在空中,一个年轻小伙手里拿着拳头粗细的新鲜柳树棒猛击上去,霎时间铁花飞溅,像万千流星坠落。
有十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凑得很前,铁花火雨扑到面前,被吓得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开。
人群嘲笑着这些孩子的胆小,有几个孩子的父母觉得丢脸,直接就阴沉了神色。
万铱既没有被场面刺激、气势磅礴的祭祀活动吸引,也没有望向那十几个正被无数目光苛责的孩子。
她穿过那些孩子让开的缺口,看到了祭坛。
五显神殁而成神,至今血食一方。
它的祭坛正好五层,因为祭典还没有正式开始,怕弄脏献给神明的祭品,一些可能会染上灰尘、不再洁净的物品还没摆放到祭坛上去。
比如说三牢五牲,新鲜的动物肉。
以及新鲜的人血。
被绑在屠刀之下、等待神明降临取其血食的“活祭”奄奄一息地靠在一起。
万铱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指引她的云端营地工作人员。万铱对纳尔星的最后印象就是这个工作人员试图把自己拉回安全地区。
万铱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若不是她进入这个时空气泡的时间尚短,年深日久之后,她很可能会遗忘掉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穿着千篇一律制服的工作人员长什么样。
万铱的惊愕或许很明显,祭坛旁边的活祭仰起头,回望过来。
她的头发灰蒙蒙的,嘴唇干裂,但看清万铱和周围人截然不同的眼神之后,整个人瞬间活了起来,恳求地看向万铱,满眼写着“救救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