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铱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原本躺在她腿上的炭炉薰球“咕噜咕噜”地往下滚, 柔软的被褥吸收了大部分声音,她都没听见炭炉滚动的声音, 只听见最后闷闷的撞击声——那个小球撞到什么东西上, 停了下来。
撞到的显然是这床上的另一个活人。
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见,听觉便格外的敏锐了起来,那声闷响之后, 耳畔便只剩下遥远的山巅上,山泉夹杂着冰块流泻下来的流水声。
“人类中的异性,一般不会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万铱说完这一句, 又立刻跟了一句:“你睡这儿就好, 我自己可以再找个地方躺着。”
她侧耳去听他的动静, 打算他一让开,她就立刻下床。
但是仇衍一动不动, 他疑惑地问:“可我们又不是普通人类,为什么要遵守人类的道德规则?”
万铱:“……”
等一下。
这个时空气泡只是会扭曲表层记忆吧,已经定型的“自我认知”和“性格”是不变的。
没听说谁罹患失忆症之后,认为自己是只猫的呀。
路熙就除了名字之外半点没变。
仇衍的性格也大致维持原样,硬要说哪里变了,只能说情绪比以前外显一点——不过他这人本来也不怎么产生情绪波动,不怎么容易看得出来。
仇衍他的自我认知,为什么会……“我又不是人类”?
他在纳尔星的时候也是这么认为的吗?他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中长大的啊?
万铱战战兢兢:“我们就是人类啊。”
仇衍安静了片刻, 说:“哦,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怎么回事。
不要摆出一副“既然你这么认为, 你是病人, 我勉为其难迁就你”的模样啊。
万铱欲言又止, 在心里反复掂量了几遍要说的话, 最后还是选择走逻辑论证的路子:“我们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 虽然可能我们在某种能力上比较突出……但就和人类中有特别聪明的人,有比较愚笨的人一样的。我们本质上是一样的。”
仇衍:“鼩鼱和鼩负鼠也长得一模一样。但它们不是同一种动物。”
万铱:“……”
万铱对鼩鼱的印象甚至是一只卡通老鼠,鼩负鼠这三个字的组合是今天第一次听到。
仇衍:“小浣熊和小熊猫很像。蚌虫和双壳贝物种都不同,却长得一模一样。”
为什么这人对野生动物这么如数家珍啊。
万铱放弃纠缠这个问题,转移话题说:“不管我们是不是人类,我和其他人待在一起会睡不着,你睡这张床,我自己找个地方呆着就可以。”
仇衍顿了一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在怕我吗?我不理解。你说我们是朋友,这应该是比同伴更亲密的一种关系。在危险的地方,你信任我不会伤害你;为什么到安全的地方,你反而开始害怕我呢?”
感觉他下一句就是“你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话,你之前是在编瞎话对吧。”
万铱连忙摇头:“我没有在怕你……我就是,单纯的,不喜欢和朋友有不必要的肢体接触。”
对不起,她其实很喜欢和朋友腻在一起,她和志刚两个人聊起天来甚至会把腿放在对方腿上。
但是在“讲解《人类道德规则的基础与起源》”和“论证《无限定者和普通人生物学特征异同》”这两个选项中,她还是毅然选择了给自己编造一个不存在的喜好。
仇衍:“可这并不是不必要的肢体接触。首先,我没有要和你肢体接触,你只需要待在我能立刻反应过来的安全距离里;其次,这很必要。”
“邪祟鬼魅的数量比你想象的要多很多,如果它们找上门来,就一定不只是‘邪祟’,而是被人信奉、拥有强大力量的邪神。现在你没法保护自己,如果还不在我的庇佑范围内,就很轻易会被他们吞噬。”
他举例道:“群居动物的生存率要高于独居动物,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群居动物如果受伤了,不会立刻饿死或被其他动物捕食,它的同伴要负担起照顾它的责任,直到它痊愈为止。”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一瞬间,万铱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甚至想到自己之前看过这个题材的纪录片,一只狼被划伤了背部,为了防止感染导致伤口恶化,狼群里和它关系好的狼都轮流来帮它舔伤口,打猎完给它留一份食物,生怕它死了。
万铱:“……”
等会儿。怎么被他绕进去了。
万铱:“要不你睡床,我睡地上,这算在你的安全距离内吗?可以吗?”
说到底她接受不了和一个异性朋友滚在一张床上。
仇衍没说话万铱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深刻的茫然,他显然无法理解同样的绝对距离,两个人在同一张床上就不行,两个人在不同的卧具上就可以。
“好吧。”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包容朋友的某个怪癖——还是那种“必须把椅子架在床上,然后悬空睡在椅子上”类型的怪癖。
仇衍下了床,重新点燃灯,推门出去,搬了张木质躺椅进来,放在床边。
万铱生怕他自己躺上去把床让给她,飞一样窜过去,裹着被子坐在躺椅上。
“这样你感觉好一点吗?”仇衍把灯熄了,躺在靠近她的半边床上。
万铱连忙说:“有好很多。”
她忽然想起自己睡过去之前要说的那件事,在黑暗中出声:“衍哥,游黎没死的话,他的无限定还在起作用,之前已经和你说过了,他可以更改其他人的梦境记忆。”
“嗯。”
“路熙……就是岐阳山以北天下第一那位,他的记忆被改成了:我以前和游黎是一对,后面又背叛游黎和你在一起,我们俩合谋杀害游黎,路熙和我们关系很好,所以他选择帮助我们做坏事。”万铱一口气说完了:“他记忆里的最后一段是我编的,但是现在我没法更改他的记忆了。”
仇衍心平气和:“你的伤要不了多久就能好,他不会误会太久。”
万铱:“不,和伤没关系。”
她犹豫了一下,选择直说:“我的无限定是复制别人的无限定,我之所以能篡改路熙的记忆,是因为我当时复制了游黎的无限定。现在我没法继续使用他的无限定。”
“因为你们两个人距离拉远,所以你无法继续复制他的……无限定?”
万铱:“我猜也是这样,但是不太确定。”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弄明白自己的无限定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仇衍:“以后多试试。”
他忽然又说:“你不可以直接把这些信息告诉他人,很危险。”
万铱笑了一下:“但是我们是朋友,告诉你没有关系的……你原本也知道。”
她的无限定太特殊了,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是什么,不如直接说,顺便还能打一波感情牌。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仇衍半撑起身,伸出手来,把那个炭炉薰球递给她:“给。”
万铱去接,她的手指还算暖和,接过炭炉的时候,指尖轻轻地在他掌心蹭了一下。
她抱着炭炉,很快睡过去,室内的呼吸声变得绵长而平稳。
仇衍闭上眼睛,他觉得周围前所未有地安宁下去,好像这世界处在一朵未开的荷花中,而这荷花在他闭上眼睛沉入睡眠的一瞬间,就永远不会开了。
.
第二天,万铱就明白为什么仇衍要坚持留在她身边了。
在这个时空气泡里,邪神真的遍地都是。而且它们还喜欢上门挑衅,一旦某块土地的神明被邪神吞噬,这个邪神就自动获得了这块土地的管辖权。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邪神,是因为,在没有一个统一信仰、统一文化的前提下,未曾接受过科学系统教育的人类,很容易会对自然界的一切奇妙现象都抱着敬畏、崇拜的心态。
而在这个大陆上,有“灵性”的人——也就是冠冕序列无限定者们,她们的思想,是真的有力量的。
冠冕序列对应的是精神干涉,这个序列和宝剑序列正好相反,被认为是下限低上限高的典范。
Ap-7的冠冕序列无限定者,在科普书上的介绍是“十分敏锐,观察力和分析能力均超过常人,对原有智力水平有小幅度提升。”
而隔壁Ap-7的宝剑序列无限定者,是“超越常人的力量、敏捷、防御,在1v1情况下不可能输给任何普通人。”
到了Ap-6,冠冕序列无限定者才加上一项“可以引导意志不坚定者的思维”。
但是,这个时空气泡里,冠冕序列无限定者的数量远超纳尔星。
而且这些冠冕序列无限定者大多数是聚居在一起的,同气连枝,就算要信仰什么,也是大家一起信仰同一样东西。
于是,在这里,出现了一种特殊的情况。
“淫祀。”路熙坐在粗壮的树干上,脸上还鼓着点婴儿肥——这人竟然在这个时空气泡里吃胖了:“意思是找不到正常神明庇佑,就干脆自造神明——而这些被造出来的神明,往往是邪神。”
祭司阿凉手上抱着一沓厚重的《祭司百问》,配合地给路熙的说法找出处:“非其所祭而祭之,曰淫祀,淫祀无福,如饮鸩止渴。”
“古树、古柩、凶兽、朽骨,这些东西原本就邪异,裹挟了有灵性之人的精神力,很容易就会聚起形体。”
“但凶邪自诞妄中起,”仇衍说:“被生造出来的神明,往往会被人类的欲.念扭曲,带着恶习降世。”
“游黎把‘土神’藏在五显神的领地旁边,就是看中这位五显神是著名邪神,嗜血疯狂,觉得我们不敢靠近,只能干看着。”
“觉得小爷胆小不敢去,小爷就要去!”路熙一拍地图,宣布道。
万铱虽然胆子挺大,但这毕竟是在死掉之后无法看广告复活的混沌空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太不谨慎了。
她皱眉道:“要不还是算了。虽然我推测那位土神和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是不一定能从他那里获得什么有用线索呢……这风险太大了。”
她之前和仇衍路熙说的是:游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保有原本记忆的,他的任务和万铱的任务应该是一样的——“给这个世界带来光明”。
虽然游黎他们任务没成功,但要是能找到他们之前的任务思路,对万铱来说,也是很大的助力了。
路熙一如既往自信心爆棚:“邪神算什么,我弄死的邪神一大把呢!你以为我屋子里那些东西是哪来的!邪神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它呢!”
万铱怀疑路熙都没太懂她之前说的话——他也不想去弄懂,什么“纳尔星”、什么“任务”,他就是喜欢把每个地方都祸祸一遍,弄得到处都鸡飞狗跳。
万铱看向仇衍。
仇衍在看地图,于是她凑过去一起看。
地图上用炭笔画出了不同“神明”的管辖范围。
岐阳山以南属于仇衍。岐阳山以北有一条洛水,洛水沿岸有整整七位“神”,因为其中五位都是女性神明,被统称为“洛水诸姬”。
和仇衍比邻而居的是路熙,路熙在洛水最南方,一路往北,洛水最北的尽头,有一座铜绿山。
铜绿山就属五显神管辖,游黎就把“土神”藏匿在铜绿山边的石制祭坛上。
“毗邻铜绿山的那位洛水神明是?”万铱问。
“土神”被藏匿的地方也和这位“神”的管辖地域相邻。
仇衍说:“我没有见过他……这位深居简出,不爱与人接触,听说每年只工作三天,其他时间都找不到人。”
万铱心里有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