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这么一番大起大落, 万铱彻底清醒过来了。
围着她的狂热信众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有的说神明依旧不满意这此的祭品,所以没有降临高台;
有的说神明这次看了一眼我们的祭品, 祂是有兴趣的,只是祭品中的一部分被那个邪祟毁掉,祂才没有降临高台;
还有的说我们应该把祭品送到神明居住的高山上, 可能神明不喜欢太多人的场合。
几个年轻姑娘将万铱扶起来, 她们穿着古朴简单的衣裙,上身是窄袖式短衣, 下身是一条素色裙子,皮肤白得惊人,好像出生以后从来没有见过阳光。
其他人皮肤也都很白。周围的壮年男子满身腱子肉,举手投足全是惯于重体力活的痕迹,但是一点也没有晒伤的痕迹,皮肤苍白得像是吸血鬼。
“多好的酒啊。”一个年轻男人一边收拾高台上的陶瓷碎片,一边心疼地说。
“这是今年酿出来最好的一批酒了。”旁边有人附和:“碎的只剩一半了, 真可惜。”
“往年也会供奉酒,我们的神从来不屑一顾,祂不喜欢酒, 碎就碎了,没什么可惜的。”搀扶着万铱的某个姑娘说。
“可是不送酒的话, 今年的祭品是不是不太够?”
“我们献上了部族内最珍贵的东西,和这件东西比起来,酒只不过是令人痴迷发狂的毒药。”那姑娘说:“神什么也不缺,我们能奉上的只有我们的虔诚。随处可见的酒可算不上什么虔诚, 只有举世难得一见的珍宝才能显示我们的虔诚。”
周围的人一脸信服, 认为她说的很有道理。
万铱听得认真, 正想知道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珍宝”,忽然有个个头矮矮、一团奶气的小姑娘趁着大家不注意,把手从万铱的宽大衣袖里伸进去,快速地来回抚摸了一下她的皮肤。
万铱震惊地看向她,这小姑娘可能才十二三岁,眼睛紧张地眨了眨,很怕被大家发现的样子,快速收手,哀求地望着万铱,希望她不要暴露自己做的坏事。
草。“难得一见的珍宝”,不会指的是她吧。
那个很有领导气概的姑娘穿着翠绿的衣裙,思考了一下,宣布为表虔诚,他们要连夜再收拾出一批新祭品,送往岐阳山之上。
周围人没有一个有异议,不管万铱怎么挣扎表示抗议,他们都视若无睹,反正万铱又发不出声音,也不可能徒手把坚固的绳索挣断。
几位个头比较高的姐姐轮流抱着万铱——甚至还是公主抱,把她从高台上抱下来,安放在打磨得光滑平整的竹制抬椅上。
万铱之前以为,高台上都是年轻人,是因为年龄较大的人爬不上去。
可是年轻人把祭品从高台上拿下来之后,也并没有年纪较大的人围过来,现场依旧是那个翠绿衣裙的年轻姑娘在指挥管理。
这个部族之前没有用过活祭品,有几个健壮的年轻男子见其他祭品都有人搬,主动过来,想抬万铱这个祭品,被翠绿衣裙的姑娘瞪了一眼,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适合,讪讪地退到一边去了。
最后他们选了几个身材匀称的年轻女人来抬。被选中的几个女子一脸骄傲,当仁不让地簇拥到万铱身边。
万铱又观察了一会儿,做出了判断:这个“荆”部族,内部的地位排序似乎是以“谁更有灵性”为基准的。比如女人比男人更有灵性、年轻人比老年人更有灵性,所以地位最高的是年轻女子。
能够挑选祭品、触碰祭品的都是年轻女子,她们的衣服材质也比旁人更好一点。而年轻男人只可以去收拾已经破损的祭品,收拾完之后都站在一边,不能去碰即将献给神明的祭品。
年轻女人的体力毕竟比不上壮年男子,山路又不好走,祭祀的队伍走了五六个小时,万铱能够明显感觉到队伍慢下来了,她们体力有点跟不上,但是没人吭声,全在咬牙硬顶。
万铱要是能说话,真想说一句姐姐们不要勉强了,把她扔在山里自生自灭吧。
即将黎明破晓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停了下来,万铱以为到了,没想到她们只是停下来休息,并且分食了随身带的干粮。
万铱也很饿。
她们抬了一路,她挣扎了一路,都是消耗体力的重活。
姐姐们又走了一段路,还是注意到万铱了,因为她饿得挣扎不动了,整个人奄奄一息地靠在竹椅上。
万铱听见她们在商量谁过来给“最珍贵的祭品”喂食,选了几轮,最终一位手指纤细、眼神坚定的年轻女性被选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淡绿的衣裙,郑重地再三浣洗手指,然后采下树顶最干净、美丽的含苞花朵,把里面盛装的露水喂给万铱喝。
万铱:“……”
万铱感觉自己的血压用毫米汞柱已经无法测量了。
这么硬饿,万铱到后面已经有点头晕目眩了。她身上的衣服宽袍大袖,是件正红的素衣,头发里除了那块遮住脸的绸布,还编进许多华美的羽毛和玉石,可以想象十分好看,但是确实非常重。
昏昏沉沉又走了一段路,万铱猛地发觉到有哪里不对劲——天一直没亮,朦朦胧胧模模糊糊,世间好像停滞在破晓之前的那一刻。
可时间确实在移动,天色是有变化的,只是太阳一直没出来。
有点像是极夜——在纳尔星,南北极内会出现极昼和极夜现象,六个月太阳从不落下、六个月太阳从不升起。
可是,极昼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夜晚,这里的情况更像是删除掉太阳的正常昼夜更替。
又过了几个小时,大约到了中午,天幕边缘终于短暂地出现了一个残缺破损的不规则星体,在空中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匆匆落下。
万铱十分震惊。
那个几乎没法让她感觉到“光与热”的不规则星体,难道是这个世界的太阳吗?
周围的年轻女子注意到万铱的惊讶,羡慕地看了她一眼,有个声音问:“姜姐姐,她真的来自每天都能看见太阳的地方吗?”
“你看她的皮肤,她一定是羲和之国的人,说不定她就住在旸谷。”一个坚定的声音答道。
传说,东南海之外,有羲和之国,日落于此,浴于旸谷。羲和之国每天都可以见到太阳,太阳沉落天际之后,就会在旸谷沐浴,直到第二天再次出现。
“如果我们的神愿意收下祭品,庇佑我们,给我们赐下祂的力量,今年我们的祈日仪式一定会大获成功,说不定每天能见到三个时辰日照。”
万铱终于明白为什么所谓“灵性”在部族里那么重要,因为这个世界真的是有神明、有邪祟,可以通过某些玄学仪式来召唤太阳的。
再强壮的男子,每天从早干到晚,也不如一个“灵性”的女子祈日成功,让农作物多受到一个时辰日照。
这个“灵性”不如叫“灵能”,指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资质,而是某种感知天地、和天地沟通的能力。
在天色再次转黑之前,她们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岐阳山的山门之前。
离山顶还有一段路,但她们不再前进,而是把所有祭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山门前——包括万铱。
那位手指纤细的姐姐甚至用早上收集好的露水给万铱擦了擦脸,重新给她梳头、整理衣领。
万铱再次用恳求的眼神看向那个姐姐,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被献祭给神明”代表什么,但是以纳尔星的各种神话为基准判断的话——
要么是被吃掉;要么是作为妊娠的工具,在生产的过程中死去。
纳尔星的神明一般会有个动物原型,比如说创世神“黑神”与“白神”原型就是蛇,祂们在远古壁画与陶器上的形象常是半人半蛇的样子。
奥卡大区很多地方都信奉圣教,万铱小时候溜进教堂蹭救济餐,就必须听神父修女的餐前宣讲。
传说圣女让娜曾经和黑神与白神□□,有孕在身,但到了生产之日却无法顺利产下孩子,她于是剖开自己的腹部,拿出一子一女,就地化为一条河流。这一子一女在大地上繁衍生息,是为人类源头。
可能是受这个存世久远的神话影响,纳尔星很多人神故事都是以难产而死作为结局的,人类与神明之间没有生殖隔离,但是人类的身躯却不足以孕育神的孩子,只能以被腹中孩子榨得油尽灯枯为结局。
那个手指纤细的姐姐触碰到万铱的眼神,被针刺一般收回目光,做错事一样呢喃:“我没法代替你去……你是最好的,不把最好的献给神,神会给我们降下灾祸的。”
万铱的眼神太过哀伤,简直要落下泪来。
那个姐姐是所有人中最有“灵性”的,所以才会被选去触碰万铱,她这样的人对情绪极为敏感,万铱强大执拗的求生欲望让她浑身不自在,草草收回手,退回队伍中。
出乎万铱预料的是,那个姐姐竟然真的问她可不可以代替万铱留下来,让万铱跟着她们回去。
其他人犹豫了一下,拒绝得很明确。
那个姐姐三步一回头地下山了。
眼见她们全部消失在了视线尽头,万铱刷地把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撩起裙摆去解脚上的绳索。
昨晚上那些盛酒的陶器被打碎时,她藏了一块陶器碎片在手上。虽然陶器碎片的边缘不算锋利,但磨了一天一夜,好歹也把绳子磨得差不多了——“荆”部族怕在她皮肤上留下太过明显的勒痕,绑住她的绳子是较为柔软的布绳。
刚才要是让那个姐姐整理她的袖口,万铱就暴露了。
手放出来之后,解开脚上的绳索就轻而易举了。
万铱右手上还佩戴着自己的终端手环。她操作了一下,发现终端手环已经熄屏了。
她强行启动手环,用虹膜解了锁,一进去,终端手环就显示“能源不足,已进入休眠状态”,然后立刻再次黑屏。
万铱长叹一口气,不再尝试。
她把头上叮当作响的玉石卸下来,和那些用来祭祀的玉石放在一起,然后在其他能吃的祭品中挑出了好带走的部分,用脸上那块绸布把食物包裹起来,趁着天色没有完全暗下去,赶快离开了山门。
她又累又饿又困,在黑暗的深山中行走也不是好主意。
万铱还记得点野外求生常识,凭借多年前在某堂地理课上学到的知识,迅速选定适合夜间藏身的地方,紧赶慢赶,在白日光辉消失的最后一秒,进入了背风坡的一个隐蔽岩洞。
这个岩洞已经离山门有好一段距离了,就算火之神明心血来潮出来收快递,应该也想不到她就是快递之一。
神明就是神明,住在风最大、最寒冷的山巅上,她这种普通人类还是要遵循自然规律,往背风的温暖岩洞里躲,不然今天晚上就会失温冷死。
万铱不敢往里走,在岩洞口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坐下,胡乱往嘴里塞了点吃的,凑合着喝了几口酒。
她喝得太急,被呛到了,不敢咳得太大声,拼命压住自己的声音,怕把什么野生动物吸引过来。
侧耳细听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动静,她一路过来也确实没见到什么野兽——可能火之神明镇在山上,那些食肉动物都不敢袭击人类。
万铱稍微放下心来,把头转正,接着就被忽然出现在耳边的声音吓了个激灵——
有人在离她极静的地方,冷声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万铱闻到了新鲜清冷的气味——刚刚洗过澡,身上会带出这种气味。
说不定他刚刚就正在泉水里泡着,所以没能在她进来的第一时间把她丢出去。
万铱尽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没想出怎么回答,那人忽然伸手掰过她的下巴,凝视她脖颈右侧的皮肤,视线如有实体,声音更冷:“你是他们送来的祭品。”
她右侧脖颈上难道有画什么标记吗——
万铱人都懵了,想起刚才那些祭品的包装上都画着整齐划一的图案:一只背负太阳的金乌。
与其说那是“荆”部族的图腾,不如说更像是火之神明的标志。
不会吧。
好好一个神明,不应该餐风饮露、乘云气于山巅、游飞龙于宇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万铱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她感到微妙的恐惧,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
浅淡酒气随着她的呼吸浮动,和清冷的山泉气息彼此纠缠,背后坚实的触感提醒道——她已经无处可退、无处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