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铱立刻想, 季孟或许知道什么。
他是不是也在怀疑潘小姐?所以才会说“和万铱见面之后”,把潘小姐的罪名坐实了,他就“没法照顾潘小姐”了。
可是, 季孟说他要遵守承诺, 是因为“潘先生和潘夫人对他很好”。要是潘先生被杀就是潘小姐主使的,季孟应该不去管那个承诺,致力于把真凶揪出来, 以告慰潘先生的在天之灵。
除非……潘先生死的时候,就知道幕后凶手是潘小姐。以此为前提, 潘先生依旧放心不下自己的大女儿, 要求季孟关照她。
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都被女儿杀了还要庇护她啊?
万铱的思绪一下子飞出去老远, 碰到了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死结点才悠忽返回。
“为什么这么说?”万铱急切追问。
季孟再次沉默下来。
如果和其他人陷入对峙, 万铱这时也会保持沉默,倒逼对方给出答案。
可她想起季孟被领养走之前, 跑来把所有积蓄——半块橡皮、一个笔袋、一只笔、一个本子都留给了她。
那时他叮嘱她:“不要熬夜、受委屈不要憋着, 要去找大人, 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实在不行就哭出来, 大家不会笑你的,你是小妹妹。不要为了琐碎的事情不开心,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以后我再陪你很久。”
季孟是她在这个异世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她以为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万铱觉得有点难过,因为念书的时候, 每次别人问她最好的朋友是谁, 她都说是一个叫季孟的男生,虽然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但依旧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在提醒万铱:都是你一厢情愿, 你多年后还在担心他的安危, 但他可没有把你当成朋友。
“因为我是一个不坚定的人。”季孟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这么说道。
万铱没听懂。
但是还没有等她追问,季孟就继续说了下去:“潘先生和潘夫人对我很好,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还在试图救我。”
“我的生命已经不是我的生命了,我必须要完成他们的遗愿。”
“再见到你,我就没有办法去完成他们的嘱托了。”
万铱此时站在没有开灯的话剧厅外面。话剧厅没有作为活动场地开启,室内一片黑暗,走廊上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去,能看见白色大理石的楼梯、马蹄形的座椅、典雅的柱子和椭圆的穹顶。
万铱实在无法在他说的前后半句话之间架设起逻辑关系。
她疑惑道:“你在说什么?不好意思,我听不懂。”
话剧院的穹顶上绘制着最经典的戏剧《死之神明》。
传说中,当人度过漫长的一生,来到生命的终点时,死之神明会撑着一只船在湖边等你。
那只船要开到一个金色的、温暖的地方去。那里会有你一生中渴求但没有得到的所有东西,不管你一路上经历了多少磨难与痛苦,你最终会在那个地方得到安宁。
“我当初和你说过我的愿望,那个愿望里面是包括你的。”
“我总计划着和你待在一起。不是因为我承诺过要照顾你,而是因为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不见你的时候,我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但是如果再见到你,我认为自己没法去践行对潘先生的承诺。”
万铱愣住了。
“我知道你来找过我。谢谢你,我有时候觉得实在活的没什么意思,但是想想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又觉得可以再撑一撑。或许……或许这几年我一直喜欢你。”
话剧厅走廊上的灯忽然灭了,明亮的场景蓦地变成一片黑暗,喧闹的声浪好像一下子随着灯光远去,万铱身边骤然归于沉寂。
“对不起。”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昏昏昧昧,和万铱记忆里的清亮男声完全不一样,“ 我不该和你说这个的,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通话挂断了。
万铱在黑暗里发呆。
她想在记忆的河流中找到属于“季孟”的形象。
可是她做不到,她常常想起他,前不久还见过他,可是闭上眼睛,要在黑暗中完全还原出他的脸,却怎么也做不到。
但黑暗中出现了微弱的光,万铱在光晕边缘看见了另一张脸。
“这里无限定能供应出问题了,你和大家待在一起比较安全。”仇衍用终端手环照明,望向了她。
万铱的头脑还没从刚才的强烈冲击中走出来,喏喏答应了一句,顺从地跟着他往外走。
她闷头走路,不像从前那样主动挑起话题,来缓解两人之间沉默滋生出的尴尬。
仇衍刚才在心中准备过不同预案。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一种是: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可能性第二大的是她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但是,不说一句话,不在仇衍的任何预案里。
社会科学比自然科学难学多了。仇衍冷静地下定义。
他不是那种知难而退的人,越难,对他而言越有意思。
于是,他就像解一道难题那样,在心中又把万铱的形容相貌、音声言语回想了一遍。
她约莫算是圆脸,说话总是平心静气的,有时候又会很俏皮。笼统来说,他对她的印象很不错。
仇衍觉得她对自己的印象也还不错,但是不太确定,教科书上总说人类容易产生错觉,觉得另一个个体对自己有好感。
仇衍的过往经历很复杂。他自己都得专门整理时间线才能绕明白:两岁父母双亡,三岁被父母的同事收养,四岁时他因为重度营养不良被送往医院,法院剥夺了他父母同事的抚养权,并且把他送往了符合亲生父母评级的疗养院。
飞行器还没到疗养院就出事了,当时的事故认定是所有人员全部身亡。
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他并没有在那次事故中死去。
他在山野里活了下去,被很多动物一起抚养,慢慢生长起来,附近唯一的人类聚集点是一座监狱。
他知道有个群体是“人类”,经常能看见监狱的囚犯做苦役,他只是不认为自己是人类。
3223年,资安处刚刚组建,因为社会思潮歧视无限定者,他们四处搜罗有潜力的孤儿进行培养。
仇衍就是在那一年进入资安处的。
因为仇衍现在权限很高,资安处的老前辈们反而成为了他的下属。所以他们都心照不宣,不再提起那段往事,但实际上,仇衍刚进入资安处的时候,大家并没有把他当后辈培养,而是作为某种消耗性工具使用。
仇衍从来没有在人类社会生活的经验,很多基础性的礼节他都不懂,可是其他人都很忙很累,没有时间去了解他的隐情。
他只是一个不讨喜的孤僻少年。
于是最难最苦最累的任务,总是被分配给他。
然后托这些困难任务的福,仇衍仅仅用5年就升到了3级权限,那年他才18岁。
资安处是商秉衡组建的。别的不说,人事晋升方面,资安处非常公平透明,任务越难,积分越高,升的越快。
3级权限已经足够在年底例会上列席了。
一个孤僻的18岁少年,在满是中年人的例会上极其扎眼。
商秉衡是在这时知道仇衍的,他对仇衍的潜力有很高的评估,紧急叫停了这种把人当耗材用的出任务方式。
商秉衡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没有孩子,比仇衍大整整23岁,仇衍的身世又很适合。
最初两年他们算是师生,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样倾尽全力的培养已经超越了师生的范畴。
甚至还有些人嘀咕,觉得仇衍的权限升得那么快,未必没有商秉衡的功劳。
倒也不是说商秉衡真的暗箱操作了什么。他只需要存在,人事部门就会不看僧面看佛面。
不过改口叫父亲也是最近一年的事情。
商秉衡认为仇衍在自然科学和历史政治上的造诣已经够了,他很满意,觉得仇衍能用四年的空闲时间恶补十几年的知识缺漏,已经堪称天才。
仇衍的问题出在社交技能上。
他基本无法对任何人产生共情,自身也几乎没有情绪。
虽然商秉衡不认为这是一个缺点,但至少要表面上看起来和正常人差不多。
偏偏这又是一个需要大量实践的领域,也没有什么特别权威的教科书。
商秉衡认为让他以最高指挥官之一的身份待在资安处,对他的社交能力提升不会有任何帮助。
正好有一个调查全知之眼系统的任务——资安处提交过一份报告,认为全知之眼很可能有自主意识,并且它在掩盖自己有自主意识这件事,一次图灵测试都没通过。
仇衍非常适合执行这次任务。
他在社会上的原始档案早就以“事故死亡”封存在了4岁时,是后来商秉衡特地派人去翻纸质档案,才查到他具体身世的。
仇衍在资安处的档案又是完全独立的,不被全知之眼系统所覆盖。
换言之,在“全知之眼”系统那里,查不到任何和仇衍有关的信息。
仇衍可以用另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进入全知之眼系统的监控中。
这是一个很长期的调查任务,商秉衡没有催进度,同时希望他以普通人身份在社会科学领域上更加精进。
就算内里不像人类,至少表面像一点。
眼见着即将回到人群中,仇衍依旧没能从自己乏善可陈的异性社交经验中,发现如何突破两人之中沉默气氛的方法。
不过很快,突破点出现了。
朱鹭诚一拎着两杯奶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奶茶包装上是大大的品牌logo——这个品牌刚因为一杯奶茶300纳尔上过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