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里不合时宜的心跳声愈演愈烈,似乎已经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而是其他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几乎是遵从着内心的本能,她攥着他衣襟的指尖不自觉更收拢几分。
黑暗好像也不再那样令人害怕。
时间在此刻四下无言的安静中飞快流逝着,安静到只能听见彼此起伏的心跳声。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一阵呲啦声后,头顶的灯光再次开始闪烁起来。
灯亮了。
突然重回光明,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她的呼吸又是一停。
男人深邃立体的轮廓线条瞬间放大在眼前,精致的锁骨微微起伏,流畅优越的肩颈线,甚至能看清他冷白肌肤下覆盖着的,淡青色的血管,纤长眼睫在鼻梁上投下的倒影。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此刻的姿势,虞清晚猛然松开攥着他衣襟的手,呼吸也急促起来。
原本整洁的白衬衫愣是被她攥出些褶皱来,无声地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
耳根的热意隐约更加发烫,她平复了下情绪,努力镇定道:“抱歉,我”
注意到她快速后退的动作,贺晟抬了抬眉梢,视线仍然不依不饶地追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开口:“谁教你用完就扔的?”
虞清晚一时被他堵得语塞。
她不就是抱了他一下吗?
哦不,明明连抱都算不上。
见她沉默不语的样子,真是打算用完就扔。
贺晟眸色微敛,刚想开口。
这时,消防通道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清晚!”
是秦悦柠。
看清面前这一幕,秦悦柠措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什什么情况?
狭窄的消防通道口,俊美的陌生男人,胸前的衣襟被攥出几道暧昧的褶皱,还有虞清晚红透了的耳根。
太不对劲,以至于很难不让人浮想翩翩。
不过,这男人是谁?
秦悦柠探究好奇的目光刚一扫过去,就被生生逼退了回来,心跳都忍不住加速了下。
被吓的。
好重的戾气。
看见秦悦柠突然出现,虞清晚连忙后退几步,慌乱地和贺晟拉开距离。
可越是这样,就越显得欲盖弥彰。
秦悦柠咽了咽喉咙,试探道:“清晚你们”
话未说完,秦悦柠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就已经被虞清晚拉着往外走,完全没给她问出口的机会。
“我们先走吧。”
她拉着秦悦柠走得飞快,一眼都不敢回头看。
看着两道身影消失在紧急通道口,贺晟没再追上去。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身上些许凌乱的衬衫,鼻翼间似乎还残存着女人身上的馨香,感受到她睫毛划过锁骨的触感,柔若无骨。
喉间蓦地又是一阵发紧。
贺晟抬手,骨节分明的长指将领口的纽扣又解开一颗。
这时,一阵窸窣脚步声传来,画廊的几个员工终于找到贺晟。
负责人忙不迭地连声道歉:“贺老板,刚刚实在是对不起,是画廊一楼的电箱突然断路才停电,给您造成了不便我们十分抱歉”
贺晟面不改色地抬手理了下衣襟,嗓音冷淡:“没事。”
他抬脚往外走,负责人终于松了口气,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贺晟凌乱的衣襟,又是一愣。
不就是停了一会儿电吗,贺老板怎么连衣领都乱了?
视线上移,负责人心里顿时更狐疑。
哎,奇怪。
这贺老板的耳根,怎么好像有点红?
-
送贺晟离开之后,会客室里瞬间空了下来。
孟伊苓看着桌上那本画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明眼人都能看出刚刚气氛的不对劲,她拧起眉头,转头问身旁负责人:“刚才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背景?”
负责人神色为难:“这个还真是不太清楚,是秦经理介绍的,虽然作品很有灵气,但是没学历没履历。刚才前台听见两个人聊天的时候,好像提到了容家?”
孟伊苓思索着轻喃:“容家”
提到容家,就会想到那个几乎从未露过面的容家养女,身份地位根本上不了台面。
据说是久病缠身,才从不在临城的豪门圈子里露面,权贵圈里甚至还有流言,说她和容老爷子的关系见不得人。
虞清晚拿来的画册,孟伊苓也看过,画风独特,笔触充满灵气,能看得出她在绘画方面极有天赋,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才华。
可惜,她不知天高地厚,惹恼的人是贺晟。
贺氏对容家出手,临城人尽皆知。
他们画廊要是答应和虞清晚合作,最后被一起牵连,实在得不偿失。
孟伊苓心里有了决定,忽然想到什么,又问:“她那个朋友呢?”
负责人思索了下,“您指秦经理?”
“她是和我们合作的那家新历广告公司的部门副经理。”
孟伊苓嗯了声,开□□代:“打个电话,叫他们公司换掉,就说她做事不够细致负责。”
“至于这位虞小姐的画,咱们不收,提醒一下让其他画廊也不必收了。”
-
虞清晚跟着秦悦柠一起回到车上,车子汇入车流,驶向容家老宅的方向。
夕阳余晖填满高楼的间隙,道路车水马龙,红色车尾灯接连闪烁。
秦悦柠余光瞥着副驾上安静不语的虞清晚,终于憋不住好奇心。
“清晚,刚刚那个人”
猜到了秦悦柠想问什么,虞清晚眼睫轻垂,并未隐瞒。
“他叫贺晟。”
“贺晟贺”
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秦悦柠话音一停,瞳孔不自觉放大,手都握紧了方向盘。
“该不会是”
虞清晚垂下眼,轻声打断她:“是他。”
秦悦柠顿时震惊更甚。
贺家的产业和总部原本都在燕城,最近却突然进军临城,各大行业都在大肆报道,包括贺氏对容氏地产出手的事,秦悦柠也早有耳闻。
容氏地产尽日股份接连下跌,已成颓势。虽然知道虞清晚并不在乎容家如何,但秦悦柠还是忍不住担心。
“就是他想买你的画?他为什么要买你的画?”
听着秦悦柠抛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虞清晚却彻底陷入沉默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望着窗外急速向后驶去的风景,胸口忽而又泛起一阵莫名的酸胀情绪。
因为
那是他们的过去。
明明破败不堪,却又在生命中始终无法割舍的过去。
-
八年前,临西又迎来了新的冬天。
那时候,虞清晚的身体很差,中症再生障碍性贫血,医院建议也只能保守治疗,每天喝中药,定期输血活检,徒劳地续着命。
冬日总是格外难熬,她几乎很少出家门,整日在家,也从没见过楼上住着的人。
家里只有养父母请来的保姆照顾她,每次保姆来时,闲聊时总要提到楼上住着的那家父子。
养父是个不折不扣的赌鬼,借了很多高利贷,以至于经常会有追债的上门,把铁门拍得哐哐作响,白天躲债,晚上醉醺醺回家。
儿子则是一个无人管教,不学无术的少年,整天和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年纪不大,却满身骇人的戾气。
有邻居说,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不管本质如何,时间久了,恐怕也早就烂透了。
总之,邻里街坊,没有人想和这家沾上关系,见着都是绕着路走,没人愿意与这家人来往。
以至于当楼上每每响起打斗声时,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
保姆也总是提醒她,白天一定要少出门,上次来时还遇到有追债的往楼上那家的家门上泼油漆,吓人的很。
老房子的隔音很差,虞清晚搬进来之后,总能听见不绝于耳的打斗声。
某天夜里,楼上的男人突然回来了。
又是一次激烈的辱骂声,重物砸地的声音接连响起,听得人心惊肉跳。
虞清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担心真的闹出人命来。
最后,她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打电话报了警。
警察很快就赶到了,红色的警车灯闪烁不停,催命符一样。虞清晚不敢出门去看,只敢躲在家里,直到世界都安静下来。
她坐在客厅,听见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不像成年人般沉重,才敢探出头去看。
脏乱破旧的楼道里,头顶坏掉的灯泡忽明忽灭,还有少年满是伤痕的脸庞,漆黑的眼。
措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虞清晚甚至忘了呼吸。
眼前的少年穿了件松垮的黑色背心,紧实精壮的手臂裸露在外。
明明是不修边幅的打扮,却显得他身型格外颀长,浑身上下透着桀骜不驯四个字。绷紧的骨节,背脊,每一处肌肉线条都充斥着张力和不羁,像蛰伏在暗处的凶兽。
头顶坏了的灯泡不停闪烁,指间还夹着一根没燃尽的烟,猩红火苗摇曳,擦亮他的轮廓。
眉骨很高,冷酷又充斥着戾气的一双眼,线条凌厉,又透着颓废的倦怠感。
和虞清晚想象中的模样不太一样。
生得过分好看了。
也和周围肮脏破烂的环境格格不入。
光是看他的脸,怎么也跟传闻里的地痞流氓挂不上钩。
察觉到她的注视,少年懒懒掀了掀眼皮,高挺的鼻梁上有一道划痕,沾了血迹,眉眼俊美异常,脸上的伤口反而让他更多了几分痞气和桀骜。
他的手生得极为好看,修长的食指骨节上挂着可怖的伤,殷红的血珠顺着指骨一滴滴往下砸。
像是感受不到痛感,又或是对生命漠不关心的颓然。
连指间夹着的烟灰一截截掉落,少年也不曾理睬。
视线上移,只见他漆黑的眸底宛如坠着一片漩涡,深不见底。
而他,则任由着自己越坠越深。
这样的眼神,虞清晚曾经在医院的病床上无数次看到过。
那是身患绝症的人,对生命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或留恋的目光,冰冷又死寂。
明明还活着,却像是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
心口忽然不合时宜地猛跳了下,虞清晚忍不住屏紧呼吸。
她从没见过,像他那个年纪,眼底却如此死气沉沉的人。
经过她身边时,贺晟的视线忽然瞥向她。
虞清晚的打量就这样措不及防被他捕捉。
顿时,她猛回过神,就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移开眼,不敢跟他对视。
楼道破旧的灯明明灭灭,少女纤长卷翘的睫毛在灯光下不停发颤,像随时振翅欲飞的蝶。
贺晟的眸色不受控制地顿了下。
下一刻,他的神情重新恢复冷漠,吸了口烟,然后面无表情地和她擦肩而过,走上楼梯。
直到刺鼻的血腥气擦肩而过,让虞清晚猛回过神。
她忽然又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叫住他:“等等”
他的脚步停住,侧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里拿着的药酒和棉签。
“这个,你拿着吧。”
少年的视线在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上停了一秒,眼底的情绪忽然有一刹那的崩裂。
像是难堪时被人撞破了伪装,他沉着脸,浑身上下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看她的那一眼仿佛冷进了骨子里。
嗓音极尽冷漠,声线里像是淬了冰。
他说,“病秧子,少多管闲事。”
冷言冷语,毫不留情,说话好像都带着刺儿。
虞清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她报了警。
明明是该害怕的,可她也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
大概是因为不想看一个人破罐子破摔下去。
生命那么宝贵,她求之不得的东西,不忍心看人浪费。
“你受伤了,如果不及时处理,我还会给救护车打电话的。”
女孩的嗓音柔柔怯怯,说出来的话却毫不让步。
像是激起了他的兴趣,贺晟忽然兴味地笑了,抬脚走下一节台阶,突如其来地朝她逼近了一步。
“威胁我?”
他手里还夹着烟,突然逼近,烟味刺鼻,虞清晚被呛得猝不及防。
她顿时转身捂住嘴巴咳嗽起来,瘦弱的肩一抖一抖。
他故意的。
坏到了极点。
虞清晚站在自家门口,咳得脸都涨红了,纤长的眼睫也不停地颤,看起来格外可怜。
好不容易缓过来了,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跟他道歉:“对不起”
走廊里忽然又诡异地安静下来。
静默半晌,贺晟的眸光闪了闪,把手里的烟灭了。
虞清晚的外表看着柔弱不堪,实际上脾性倔得惊人。
否则贺晟也不会一次又一次,拿她无可奈何。
最后,他冷着脸,还是不得不把东西从她手里接了过去。
那是虞清晚生平第一次威胁一个陌生人。
对方竟然还妥协了。
走之前,他只冷冷丢下一句。
“有闲心管别人,不如先管好自己死活。”
安静的楼道里,少女清浅柔和的声音在背后轻轻响起,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不堪的情绪。
“就算活不久了,总不能不活吧。”
她低声喃喃,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贺晟的脚步僵了一下,没回头,走了。
凌晨四点的破旧居民楼里,楼道的灯光还在闪烁,随着铁门吱呀作响地关上,腐朽的声音消失殆尽,周围再次归于一片死寂,好像隔绝出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在他们彼此人生中最破败不堪的时刻。
-
至于那副画里的兔子,是有一年生日,贺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平时兔子都是放在虞清晚家里养,有一天兔子偷跑出来,顺手被贺晟抓回了自己家。
可也恰好就是那天下午。
那个男人突然回了家,他翻箱倒柜,想要在家里翻出一点钱,却一无所获,最后在墙角里发现了那只瑟瑟发抖的兔子。
等贺晟回去时,那只兔子已经被活生生摔死了,血肉模糊,雪白的皮毛沾满血污,再无一处完好。
因为她喜欢的那只兔子,那天下午,贺晟红了眼睛,差点和那个魔鬼拼了命。
后来,虞清晚看见他遍体鳞伤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瘦削脸庞上的淤青,还有泛着红的眼尾。
他们把兔子埋了,回到通向天台的台阶上,没人发现的角落里,互相舔舐伤口。
天边的残阳红得像是兔子身上沾染的鲜血。
每一天的日子,仿佛都无比难熬,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虞清晚一边给他擦药,心口的钝痛一阵接着一阵,眼泪一边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下一刻,温热的掌心遮住她的视线。
贺晟捂住她流泪的眼睛,不让她再看他的伤口,嗓音沙哑得惊人。
“爷赔你一只,别哭了。”
明明最疼的人是他,他从不喊疼,却反而还要来安慰她。
因为这一句话,她的眼泪流得更加肆虐,几乎快把他身上的衣服浸湿。
少年被她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哄人的时候也格外笨拙。
他无奈,用唯一没沾血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眼尾,透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和怜惜。
他耐性子哄着:“再哭下去,真没东西给你擦了。”
她那天流下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兔子。
还有他。
“怕成这样?”
贺晟以为她是被刚刚的血腥场景吓着了。
他轻叹了声,放低声线,盯着她的漆眸无比深邃。
“放心吧,天塌下来,都有爷顶着,压不着你。”
郑重到像是在许一个无比重要的承诺,又像是在毫无原则地哄着她。
他的喉结滚了下,嗓音喑哑:“所以,别哭了。”
虞清晚的眼眶忽然又开始发酸。
她忽然张开双臂,紧紧环住他精瘦的腰,心里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贺晟的背脊僵了下,想用干净的那只手拉开她。
他声音发哑:“别抱,脏。”
她不仅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把头埋在他的肩上,轻嗅着他身上残留的血腥气,并不让人反感,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那一天以后,虞清晚再也不想要兔子了。
她许下的生日愿望只有一个。
那就是,贺晟再也不要受伤了。
那一天,他们在危难里相爱。
相依为命好多年。
-
淅沥的小雨拍打在窗上,大梦初醒,混沌错乱的梦境终于结束。
虞清晚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眼眶不知怎的又湿了,她轻舒了一口气,用手背轻轻擦去眼尾残余的泪痕。直至心口那阵残余的抽痛消失,才起身去拉开窗帘。
外面的天空乌云密布,似乎又是下雨的征兆。能渗进骨缝里的冷意顺着窗沿蔓进来,让她禁不住轻打了个喷嚏。
喝完了佣人送上来的药,虞清晚浑身乏力,只好又躺回到床上,在雨声中昏昏沉沉地睡了个午觉。
直到急促慌乱的敲门声响起,李姨拿着电话进来叫醒她:“小姐,林秘书的电话。”
虞清晚头还晕得厉害,她从床上坐起,抬手接过电话,只听见话筒里传来林森冷静沉稳的声音。
“小姐,您现在准备一下,等下司机会送您来医院。”
她轻咳了几声,微哑的嗓音里染着几分疲倦:“是出什么事了吗?”
然而林森说出的话,却让她下一秒彻底清醒过来。
“董事长病危,现在要立刻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