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羽愿
20221110
九月,临城。
深秋萧瑟的风卷起地面上枯黄的落叶,秋雨初歇,车窗壁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显得愈发清冷。
一辆黑色迈巴赫正平稳驶向医院。
车内,司机觉得太过安静,随手把电台打开。
新闻播报声立刻从车载音响流泻而出。
“据悉,容氏地产今日股价再度暴跌30,市值蒸发近80亿人民币,容氏集团董事长容钦华突发急病入院。而导致容氏集团受到此次剧烈冲击的海外公司却始终不曾露面,领导人身份成谜”
从上周开始,容氏集团在各行各业的产业接连受到冲击,危机来得突然,容老爷子年岁已高,一怒之下气血攻心,住进了医院。
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商场上哪个竞争对手下了狠手,打算把容家往死路上逼。容家旁枝多,这几天已经在明里暗里准备瓜分家产了。
唯独
司机又通过后视镜悄悄瞥了眼后座上女人的神情。
只见虞清晚的视线望向窗外,神情亦无任何变化,仿佛新闻里说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看着她淡然清丽的模样,司机心里又忍不住犯起嘀咕。
明明是靠依附着容家过活的养女,眼看容家落难,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真是奇怪。
-
不多时,迈巴赫在医院门口停下。
不少人的视线纷纷朝同豪车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截纤细的小腿从车门里迈出。
下车的女人身形单薄纤瘦,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皮肤莹润得近乎通透,隐约透着有些病态的白,像温室里久未晒过日光的娇花,莹白的花瓣周围晕着淡淡的粉。
乌发被一根桃木细簪随意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细颈,透着脆弱易碎的美感。
她的眉眼也生得极温软,却像是画师用画笔描摹过般的精致,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虞清晚鲜少出门,依然不太适应公共场合受人侧目,便加快了脚步。
她一路轻车熟路地找到住院部,乘电梯上到vip楼层。
医院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vip楼层空荡安静,只有零星几个护士推着推车从走廊里经过。
虞清晚几乎隔几天就来医院送汤,护士早就已经认识她,立刻起身去迎。
“虞小姐来了,不巧,容董事长刚刚已经睡下了。”
护士扫了一眼病房,又压低声音补充:“醒的时候又砸了病房里的花瓶,怎么劝都不听。”
容钦华的病势严重反复,本来就是急火攻心导致的脑淤血症状,暴戾的脾气却又不知道克制,再这样发个几次火,指不定都会撒手人寰。
是个正常人都觉得难以忍受,恐怕也只有虞清晚这样好脾气的人才能在容老爷子身边照顾,还忍受了这么多年。
闻言,虞清晚只是笑笑,嗓音清浅:“您多担待。”
她把带来的鸡汤端出来,又把保温盒下层的盖子也打开,对护士温声道:“下午在厨房时顺便烤了几个蛋挞,给大家分一分吧。”
护士一垂眼,便看见女人本该完美无暇的纤指上,布着浅浅的划痕和薄茧,破坏了些许美感,并不像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从容老爷子住院进来,虞清晚每次来医院,都会或多或少给他们这些医护带些甜点来。
香甜的气息从食盒里飘出来,护士将心里的疑惑压下,不禁感慨她的体贴:“谢谢虞小姐,您太客气了。”
正说着话,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虞清晚转过头,就看见容钦华的首席秘书林森站在自己身后。
年轻男人西装革履,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气质老练,银边眼镜架在鼻梁上,眉眼清冷俊秀。
“小姐,方便说几句话吗?”
-
走廊里,四下无人。
林森站在虞清晚面前,也不浪费时间,直入正题。
“今晚临城附近的海域上会举行一场私人游轮拍卖会,董事长听说,拍卖会上有一味非常名贵少见的中药材,也许对董事长的病有帮助。”
大概是因为人上了年纪,尤其是像容钦华这种有钱人,一旦生病,就更会想尽办法地用金钱来延长寿命,所以这几天里,才会让虞清晚变着花样地用各种昂贵药材炖汤送到医院。
“航程为期两天,董事长希望您务必将东西带回来。”
虞清晚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去?”
林森肯定点头:“是的。”
她蹙了蹙细眉,面露不解,又轻声问:“为什么一定要我去?”
说着,林森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取出邀请函递给她。
他的语气也微微凝重了些:“因为这张送到容氏的邀请函上,只写了您一个人的名字。”
虞清晚一愣,她抬手接过,翻开邀请函。
极富质感的黑色邀请函上,烫着暗金色的花纹,果然是她的名字。
翻到背面,落款没有署名。
自从几年前被容家收养,因为身体原因,她几乎从不出门交际,和临城的豪门圈子也没有任何往来,认识虞清晚的人也寥寥无几。
谁会给她寄这样一张权贵圈子才能进入的邀请函?
沉吟片刻,虞清晚犹疑着问:“是钟先生吗?”
林森眸光微动,回答:“这个我也不能确定。不过钟先生最近的确在计划回国。”
心里顿时升起一种浓重的不安感,虞清晚想要开口拒绝。
可她动了动唇,刚想要说话,似乎想到什么,纤长的睫忽而又垂了下来。
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从被容钦华收养的那天开始,她的人生就不再由自己做主。
她所有的软肋,都被容钦华捏在手里。
她不能忤逆他的意思,否则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一次次地反抗,失败,再到最后彻底失去抵抗的勇气。
这一点,林森知道,虞清晚更清楚。
末了,她垂眸,遮住眼底那抹晦色。
没再多言,只顺从地点头:“我知道了。”
女人的眼睫低垂,模样乖顺,面容透着几分病态的白皙清透,美目却黯然无光。
林森目光微顿,眼眸深处划过一抹难以察觉的不忍,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淡声道:“一会儿我会亲自送您过去。”
-
离登船时间还剩几个小时,林森便送虞清晚回容家收拾行李。
老宅里很安静,佣人们井井有条地打理着卫生。
她上到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衣柜里拿了几身换洗的衣服,装到行李箱里。
很快,房门被人敲响,一个圆脸女人端着餐盘走进来,面目和蔼可亲。
是容家的佣人李姨。
四年前,虞清晚刚刚来到容家时,照顾她起居的人就是李姨。
李姨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一碗黑漆漆的中药,热腾腾的,散发着清苦的味道。
大概是听说了她要出门,李姨上楼时还特意装了几袋熬好的药带上来,喝的时候只需要热一热。
见虞清晚正收拾行李,她关切开口道:“小姐,衣服带件厚些的吧,最近换季,别感冒了。”
她笑了笑:“嗯,谢谢李姨。”
虞清晚身子弱,只能靠常年喝中药调养着,每到换季,稍微着个凉,都可能大病一场。
不用李姨说,她自己也知道小心。
接过药碗,等放凉些了,虞清晚便端起来一饮而尽。
随着温热的中药顺着喉管滑入胃部,她的细眉也跟着紧紧拧起,五官皱成了一团。
苦,沁入五脏六腑的苦。
明明已经喝了很多年,她却还是习惯不了这阵苦味。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虞清晚又连忙将药碗旁的硬糖含进嘴里,甜意在舌尖慢慢化开,驱赶了苦气,她紧皱起的眉头才渐渐松开。
李姨接过空了的药碗,看着她过分白皙的脸,语气心疼不已:“钟先生快从国外回来了吧,等他回来,应该就能和小姐把婚事定下来了,小姐就能从这里搬走了”
听到后半句,她的眸色黯淡些许,随即无奈地蹙起眉笑:“李姨,我和钟先生不是您想的那样。”
李姨只当她是害羞了,也没再继续调侃下去,转头又注意到虞清晚桌上的那瓶鲜花:“这盆花摆在卧室里太久了,我等会拿出去晒晒阳光。”
李姨说着便端着药碗先出去了,卧室再度安静下来。
虞清晚的视线也落在床头柜上的那只花瓶上,怔然片刻。
海棠花莹白的花瓣已经有些打蔫了,颜色近乎晶莹透明,花蕊也变得不再鲜艳,残存的美丽逝于掌心,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破碎感。
她伸出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花瓣的边缘,眼里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哀伤。
这株生命力脆弱,即将枯萎的花,只会被人从一个温室移栽到另一个温室里,依靠着人工养分赖以生存,早已被注定的命运,多么悲哀。
像她一样。
-
转眼,夜幕降临。
临城港口,薄雾弥漫,海面星点的光排列成一条绚烂的灯带。
游轮登船入口,侍者正依次有序地查验着每位宾客的邀请函。
队伍里,女人身姿娉婷,一身新中式素色长裙,精致的朵朵海棠刺绣坠于裙摆,在码头的晚风中随风摇曳而起,似乎风再大上一些,就能将她的人都吹走。
初秋时分的夜晚算不上很冷,女人的肩上却披了件极厚的羊绒披肩,抵御着寒风。
白色披肩一尘不染,成色已是雪白无暇,她的肤色却更要白皙几分,精致的眉眼间笼罩着淡淡的病弱之姿。
虞清晚孑然而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注意到身后的队伍里频频投来的视线,还有四周的人低声耳语。
“她是哪家的千金?”
“不知道,从没见过。”
这时,有人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的邀请函,低声惊呼。
“等等,她手里拿的是金色邀请函?”
又是一阵冷风掠过,虞清晚回过神,将身上的披肩拢紧了些,忍不住轻咳了声。
刚刚林森将她送到港口便离开了,港口的风有些大,才站了这么一会儿,她就已经觉得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一个训练有素的侍者注意到她的邀请函,赶忙走到她面前,微笑着说:“小姐,您请这边跟我来。”
虞清晚疑惑抬眸:“可是队伍还没排到我”
侍者解释:“您手里的是金色邀请函,无需排队,是我们老板特别宴请的贵客,可以直接通过贵宾通道登船,享受最高级别的服务。”
她愣了下,看向自己手里的邀请函,又侧眸看了看别人的。
好像的确不一样。
其他人手中的都是黑色,而她的邀请函上镀着特别的金色花纹。
心中疑窦更深,虞清晚却也没机会细想,只好跟着侍者一路穿过甲板,走进客舱区域。
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
房卡刷开门,入目所及的就是房间里低调奢华的布置。
柔软厚实的进口地毯几乎把所有地面铺满,不见一丝灰尘。鲜花插在青花瓷瓶里,窗外海浪滚滚。
虞清晚皮肤敏感,平时习惯睡真丝的床单,这里的床单也是最好的真丝面料。书桌上放置的透明器具,似乎是专门用来温药的茶壶。
甚至靠着窗边的地方,还摆着一副画架。
这个待遇,未免有些好得过分了。
到底是谁?会准备的如此细致?
虞清晚蹙了蹙眉,心里更加奇怪,侍者正要离开,就被她开口叫住。
想到这封奇怪的邀请函,她迟疑道:“冒昧问一下,你们的老板是?”
“抱歉客人,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侍者歉意地答了这么一句,便关门离开。
房间里安静下来,虞清晚将带来的行李简单整理了一下,四下奢华的环境却让她越发觉得揣揣不安。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纠结要不要给钟庭白打个电话。
钟庭白是临城高官之子,书香门第出身,为人斯文矜贵,成熟体贴。
三年前虞清晚和他在一场画展偶然相识,钟庭白在艺术方面造诣颇深,两个人对一副名画交流甚欢,才成为了朋友。
因为钟家背景雄厚,容老爷子才并未阻止他们来往。只是钟庭白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发展,最近才打算回到临城。
她认识的名贵寥寥无几,除了他,应该也不会有人特意寄邀请函给她。
思来想去,虞清晚也没得出其他答案。
她正想要拨出电话求证,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虞清晚走过去开门,就看见一位侍者端着托盘站在门外。
侍者将手里的黑丝绒盒子递给她,恭敬道:“虞小姐,我们老板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另外,请您稍后前去赴宴。”
她怔了怔:“给我的?”
“是的。”
虞清晚疑惑地拿过托盘上的盒子,打开。
只见一条翡翠琉璃手串静静躺在黑色绒布中央。
珠子是极品的冰种质感,墨色的花纹萦绕荡漾在剔透的琉璃之中,看质地便知道价值连城。
虞清晚的指尖陡然收紧,不知怎的,她的心头总是萦绕着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奇怪的邀请函,价值连城的礼物。
如果不是钟庭白,还会有谁?
一个她不愿面对的答案在心头不受控制地浮现,令她的手止不住地有些发颤。
这时,侍者的声音再度响起,将虞清晚的思绪拉回现实。
“小姐,请您随我来吧。”
-
带着那阵疑惑,虞清晚跟着侍者穿过走廊,来到顶楼最里侧的房间。
“滴——”
房门被刷开。
夜色已深,房间里环境幽暗,像是恍然间迈入另一个世界。
混沌又暗无天日。
她的手里还拿着刚刚那枚丝绒盒子,迈进门的一刻,虞清晚下意识环视了一圈周围,视线就被某一处吸引过去。
看见那是什么的同时,虞清晚顿时怔住。
那是一个纯金雕刻而成的笼子,镶在笼子上的似乎是一颗颗钻石,在光线昏暗的房间内依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奢靡得过分。
一只通体洁白的兔子躺在笼子里,正安静地吃着面前盘子里的草,听到声响,它的红宝石般的双眼望向虞清晚,目光似乎充满悲悯,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
虞清晚与那只兔子对视了几秒后,心里那阵无法言说的预感更深。
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又往里面走了两步,只见一座香炉放置在中央,袅袅青烟从炉中升起。
幽幽的檀香木气息浮动在空气里,不停钻进鼻翼。
前方不远处,一道屏风立在中间,屏风上雕刻的纹样似乎是麒麟,姿态肆意狂妄,模样惟妙惟肖。
充斥着一种诡谲狠戾之感,似乎下一刻就能从屏风上活过来,冲上前一口咬断猎物的喉咙,让人忍不住从心底发怵。
后面放置着一座红木雕刻而成的椅子,屏风上面倒映出男人的背影。
那道颀长的身影高大挺括,利落的黑色衬衫勾勒出宽肩,轮廓线条有些锐利。修长双腿随意交叠,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地晃动着酒杯。
空气静得几乎让人神经发紧。
一阵熟悉又陌生的压迫感袭来,不太像是钟庭白。
虞清晚的神经倏然绷紧,呼吸也下意识慢了几分。
看着屏风后的影子,她动了动唇,不确定地轻问出声。
“是钟先生吗?”
男人晃动酒杯的动作停住了,连带着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握着酒杯的手背上,青筋隐约凸起了半分。
无形的低气压蔓延开来,虞清晚顿时屏住呼吸,定定看着他把杯子放回茶几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慢条斯理地从沙发上起身。
窸窸窣窣的声响灌入耳中,让她的神经一寸寸绷紧。
半晌,他终于低声开口:“就这么想见到你的钟先生?”
那道声线低沉冷冽,莫名让人感到寒意席卷全身,灌进虞清晚的耳中。
熟悉的嗓音,让虞清晚浑身一僵,脑中绷紧的弦仿佛突然断开来。
“啪——”
她手里握着的丝绒盒子顿时滚落在地,砸出一声闷响。
随着他的脚步逼近,虞清晚下意识想要往后退,才发现身后的门却早已被人关紧了。
男人注意到她后退的动作,漆黑如潭的眸底划过一丝波澜,泛起的戾气被压制回去。
那道熟悉低沉的声线幽幽从身后传来。
“船没靠岸,你想逃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