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送走申城纺织工业局的人, 樊铎匀望着刚才小沈同志站的方向,不得不承认,时隔十年以后,她完全不记得他了。
他有预想过这种可能性, 但是当现实和预判一致的时候, 他并没有感到一丝丝的高兴。
她倒还是和以前一样, 爱说爱笑。想到她乐呵呵地跟着人一起去吃饭, 心里微微一哂,“真是个实心眼!”
抬手看了下时间,不过八点钟, 回来得倒还算早!
沈爱立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进的酒店,她都怀疑自己被那个眼神魇住了, 不然怎么在脑海里,挥都挥不去, 活脱脱好像自己一枝红杏出墙来了一样,真是莫名其妙!
等到了房间里, 发现余钟琪还没睡, 在写信,刚想吐槽这件事, 就见小余同志一溜烟跑过来,兴奋地道:“爱立, 我和你说,我今天在大堂看见一个男同志,长得特别好看!身型可好了,天呐,我没见过穿白衬衫、西裤这么好看的男的!”
沈爱立纠正她道:“和保卫科的小李差不多!”
“对,小李穿什么也都很好看, ”忽然反应过来,“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有点黑,个儿高那个对不对?人家今天下午一来,我就看见了!”刚才余钟琪一说,沈爱立就猜到了。
“果然好看的人站在人群里都能被发现,我还以为就我慧眼识珠呢!”余钟琪泄气地窝在了沙发里,本来还想着怎么搭讪,原来大家都发现了,肯定没她的份了,她还是继续苟着吧!
沈爱立做了一晚上杂七杂八的梦,一会是她窝在干爸怀里,看人家骑摩托艇;一会是妈妈嘱咐她要待在蚊帐里,“这里的蚊子咬人可疼了,小妹!”;一会场景又转到了申城来,她正在和叶骁华吃饭,玻璃窗外,忽然有一双幽幽的眼睛注视着她!
沈爱立直接吓醒了,看了眼窗外,天已经微微亮了,估摸快六点左右了,干脆就起床了。
洗漱好,换了一件墨绿色衬衫、灰色卡其布长裤,头发按照原主习惯,梳成了一对麻花辫。等她搞完,余钟琪也醒了,睡眼惺忪地道:“爱立,我昨晚上,没有梦到小羊皮鞋,但是梦到了那件碎花连衣裙。”
“努力打工,多多攒钱,下回再出新式样的,再买就好啊!”沈爱立边说边收拾着自己的证件、笔记本、圆珠笔之类。
“有花堪折直须折啊,韶华一去不复返啊,我要是谁家千金就好了,哪用得着为了件衣服还做梦,求而不得可太痛苦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昨天在餐厅见到的京市那边来的一个女同志。
对爱立道:“你昨天晚上不在,没见识到那位京市来的女同志的派头,酒店的经理亲自跟在后面服务,问她对菜品和员工服务的评价。”
沈爱立瞬间来了精神,问道:“是不是纺织研究院的梅老同志啊?”梅子湘是当代纺织机械专业的泰斗,她要是过来,肯定是较高规格的招待。
余钟琪耷拉着脑袋,薅了薅头发,颇怨念地道:“爱立同志,我要和你说的是一件和机器没有关系的事,这只是一个八卦!”
她和沈爱立同志不过才处两天,已然被她理工女的思维给折服了,嘟囔道:“你听不出来我在和你说八卦吗?爱立同志啊,你这样让我压力好大啊!”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狭隘了。”沈爱立忙捋顺这个小炸毛,“你还没说完,这位京市女同志是什么来头啊?”
一提到这个,余钟琪立马振奋起来,“听说父亲是长征干部,师长级别,还指挥过华国和印国的边界自卫反击战,可惜前几年病逝了,她家在建国前就是江省的望族,后来兄弟几个都参加了革命,她小叔叔还是留美医学博士,现任京市卫生局局长,对我国的公共医疗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沈爱立见她一脸羡慕,笑道:“没办法了,我们就是命选的打工人,要为了一口吃食忙忙碌碌。”
有些好奇道:“我不过出去了一个晚餐的时间,你怎么打探到这么多消息啊?”
余钟琪“嘿嘿”一笑,颇自得地道:“你就不知道了吧,要说工艺设计不能算作我的绝活,但是探听八卦,我可是小能手!”
在沈爱立的期待中,余钟琪道出了秘诀,“告诉你吧,就是走近人民群众,昨天客房服务员来打扫卫生,我送了她一双棉袜,我俩聊了快一个小时!”
“我觉得你真是待错部门了,你应该去宣传科,再不济,也该去人事科,你在工艺科真是浪费人才!”又想起来问道:“那她这次是代表哪个单位来的啊?”
“京市纺织工业局。”说完还对沈爱立眨眨眼,一副“我厉害吧”的小样子。
沈爱立不得不叹服,果然高手在民间。
等两人都收拾好,去一楼餐厅吃早饭时,沈爱立就见识到了余钟琪所说的“派头”,那女同志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确良蓝色碎花长袖衬衫,蓝色卡其布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小皮鞋,头发是比较干练的齐耳短发,好像稍微修饰了一点眉形,涂了点点奶杏色的口红,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
此时有四五个人围在她周边,余钟琪指给爱立看,“那个右边穿酒店工作服的就是经理,其他的可能是她们一个单位的。”
沈爱立也不由和余钟琪道:“人家都用上了口红,命选打工人还在纠结用蛤蜊油,或者雅霜雪花膏。”她都不知道这年代国内有口红,而且看着质地,或许还是外国的产品。
余钟琪拍了拍沈爱立的胳膊,“对吧?现在你能理解我的感受了吧?”
沈爱立点点头,“柠檬树下坐着你和我。”
余钟琪正夹着一个小笼包,闻言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笑道:“爱立同志,你调皮起来可真逗,这都是哪学来的啊?”
沈爱立耸耸肩,“自学成材!”说完,就看见那个可和小李划约等号的男同志走进来,示意余钟琪道:“你看门口,昨天说的是他对吧?”
余钟琪抬头一看,“是,”又有些惋惜道:“明珠之光,皎皎然,不可藏之于室!”
“天呐,小余同志,你还有这等念头?”沈爱立故作夸张地嘲笑道,她真是越和余钟琪交往,越发现这姑娘简直是个宝藏,在这个年代,竟然也敢主动欣赏和发现异性的美,属实不可思议。
想到自己以前对这个年代的认知,果然狭隘的是她本人而已!
正在朝好友郭景泰走过去的樊铎匀,不意被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拦了下来。
站定一看,算得上半个熟人。
谢微兰微微启口,笑道:“樊同志,我们又见面了,真让人意外,你这次会过来!”她一周前向申城纺织工业局的人打听过,说是华南工业研究所也会派人过来,但当时名单中并没有樊铎匀。
樊铎匀微微颔首,“你好,谢同志!”
谢微兰笑道:“我听说樊同志最近在基层做调研,以为你不会过来了呢!樊同志这次是主持哪个小组的会议?”这次技术交流大会,由纺织工业部和纺织工会牵头,许多地区工业研究所和纺织工业局都派了调研员过来,有些还负责担任小组主持的工作。
像谢微兰不仅参会,还负责主持原料工艺小组的会议。
樊铎匀客气地回道:“只是过来学习,并没有安排具体工作。”
谢微兰讶然,在她的印象里,他眼里好像只看得见工作。去年他在京市第棉纺织厂调研的时候,有时候工作忙起来,不吃午饭、通宵熬夜加班都是常有的事,她听好几位同事私下称呼他为“不饭同志”。
她当时还曾好心地给他带过一次午饭,不过没有带第二次,因为人家不仅付钱,还付粮票,女同志的自尊心,中止了她的这份“善举”。
他会浪费近两周的时间,从海南跑到申城来“学习”?她还真是无法想象。
故而看着樊铎匀,微微笑道:“怎么会?樊同志可不是没有工作目标的人。”却也没有继续往下问,怕是有特殊的研制任务,他不便提前透漏。
樊铎匀余光瞥见郭景泰朝他招手,挥手回应了下,和谢微兰道了声:“抱歉,失陪!”
谢微兰微微侧头,轻笑道:“那回见!”优雅地转身朝自己的桌子走过去。
郭景泰已然看了他们好一会,见谢同志作出这么俏皮可爱的动作,不由往椅背一靠,两口把手里的半个馒头吞掉。
等樊铎匀走过来,一把推开椅子,伸手将他的胳膊抓住,“这位同志,哥哥已然不能看你继续堕落下去!”
沈爱立恰好经过两人跟前,不由对说这话的同志侧目,心想这男同志也有点搞笑在身上。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挑眉的动作,被人逮了个正着,樊铎匀微微低头,敛了笑意,这显然是他以前的同桌,不会做的动作。心情没来由的雀跃起来,真的是她!
郭景泰猛地在樊铎匀胸口来了一拳头,“你笑啥笑,哥哥还不是担心你被卖了,还帮人数钱。”说着,又望了眼谢微兰的方向,轻声道:“这位谢同志,你也认识?”
“嗯,去年在京市参加调研工作认识的。”
郭景泰将服务员新端上来的馒头和粥往他跟前推推,“快吃!吃完去你房间里喝一杯。”
等进了客房,樊铎匀启口问道:“这位有问题?”
郭景泰往沙发上一瘫,就翘起了腿,随即又坐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丰收,在桌子上磕了一下,递给樊铎匀。
见樊铎匀摆手,自己抽了一根出来,“人家可是谢家的大小姐!”
边说边掏出火柴来点烟,抽了一口才道:“这位大小姐可不简单,说是谢老首长在战争年代,将她送到农家寄养着,建国后,老首长找了好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
伸手朝烟灰缸里弹了弹灰,继续道:“年前她拿着县里开的介绍信,自己找过来了,不知怎么回事,谢家也没在外面说,去年从京市第棉纺织厂调到纺织工业局,听说工作搞得有声有色,大家才知道谢家还有这么一个人。”
樊铎匀眉峰微皱,“所以说,谢老首长压根没见到?”谢老首长是四年前逝世的,他也曾听说过谢家有个女儿在战争年代被送出去了,但并不知道是谢老首长的孩子。
他记得幼年的时候,在部队里听军属们聊过,好像是个私生女,所以谢家并不重视。
郭景泰微抬了头朝他眨了下眼,“你明白就好!”又接着道:“你这两年不在京市,不知道出了很多牛鬼蛇神。”
望了眼好友,隐晦地提醒道:“虽然叔叔以前也是老首长的部下,但这毕竟是老首长的家事,你心里有个底就成,可别冒进说了不该说的。”郭景泰是知道樊铎匀小时候在部队里长大的,他父母在朝国战场上牺牲以后,他自家爷爷眼里好像没这个孙子一样,反而是老首长对他的生活和学业都非常关心。
樊铎匀不置可否,只是道:“她是不是谢家的女儿,谢叔应该知道。”他以前听姐夫说过,谢叔在四十年代后期也到了延城,老首长这个女儿的事情,谢叔没道理不知道。
郭景泰愣了一下,“你说的也对,如果是狸猫换太子的把戏,谢叔不可能不知道,还是那句话,这毕竟是谢家的家事,谢家说是就是!”
樊铎匀垂眸,如果真的是狸猫换太子,那谢叔会不会就势认下呢?
话说完,就听郭景泰问道:“哎,我说,你这次怎么突然改变主意到申城来了?”
樊铎匀淡道:“有点私事。”
显然这是不愿展开谈,郭景泰虽然好奇,也没有再问,心想,我天天盯着你,还怕找不出答案?
“行,那我先走了,我这次可是代表津市纺织机械厂来参会的,晚上我俩一起吃个饭?”
“今天不行,主办方已经安排好了。”
郭景泰不过随口一提,见状道:“行,那过两天你有空再说!”
等房门关上,樊铎匀翻开这次的会议安排手册,直接翻到纺织机械组,其中第十行,对应的正是沈爱立的名字。
揉了揉眉心,他昨晚半夜被外面的钟声晃荡醒,就一直没睡着,在坐海轮和火车的时候,他都有幻想过很多遍,他和沈爱立再见面的场景。
第一次是他刚进酒店大堂,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两个人就擦肩而过。第二次是他特地等了她许久,直到傍晚才见她回来,正准备上前和她挑明身份,没想正好撞见男同志约她去吃饭,她还答应了!
昨晚他在酒店门口送申城纺织局的同志,恰好见她欢快地从男同志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脚步似乎轻快得很,看来她对这场约会挺满意。
他不由的想到,如果只是慢这一步,她看上了那位男同志,那他还有没有必要站在她面前,说他是“樊铎匀”?
不过是须臾,他就按下了这一层想法。
他等了很久,久到怀疑当年的事情是否是自己的臆想,他已然试图让自己放下这个心结,她却又一次来了。
如果退一步,天高海阔,他们再无交集的可能。
被人惦记的小沈同志,正整理着自己的衣着,佩戴上自己的证件,期待着与纺织研究院的同志碰头。
七点半,沈爱立就往酒店的西苑走,这次会议场地全部布置在西苑,她按照指示牌,找到纺织机械第小组。
参会者已经来了大半,一眼看到“汉城国棉一厂沈爱立”的座位牌,刚坐下就准备看看这个会场有哪些单位的同志,一低头就看到旁边的一位中年同志是青市纺织机械厂的,在她的印象里,纺织研究所也从青市纺织机械厂抽调了部分技术员。
就问道:“黎同志您好,你们单位这次有没有研究梳棉机的同志过来啊?”
黎东生有点意外地道:“怎么,你对新型梳棉机的研制有兴趣?”
沈爱立连忙点头,“我在报纸上看到贵单位也参与了新型梳棉机的研制,最近有一点点想法,想和梳棉机的研制团队交流下,看有没有施行的可能性。”
黎东生放下茶杯,“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就考考你,”想了一下,提问道:“你能说说,1181E型梳棉机和F型梳棉机道夫剥棉机构的区别吗?”
沈爱立道:“F型梳棉机我们厂里没有,但是我曾经在资料室比对过,E型是二罗拉剥棉,F型是高速斩刀剥棉,另外两者的给棉部件也不一样,分别是锯齿和菱形,”微微顿了一下,补充道:“事实上,我怀疑菱形给棉,可能会造成绕花。”
黎东生眼睛就一亮,这个问题虽然简单,但是F型梳棉机并未投产使用,如果不是特地关注这一块的人,可能压根都不知道1181系列的高速梳棉机已经研制到F型了,而且国内是初次试用菱形给棉,确实是容易绕花,没想到这位小同志根据数据和图形,就能有较为准确的预判。
稍微凝思了一下,黎东生又出了一道题:“那你应该知道,相较于前几年的1181C型梳棉机,E型梳棉机在刺辊下方加了一对工作辊清洁辊,你认为这一对工作辊清洁辊的缺点在哪?”
沈爱立略微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前纺车间的观察记录,道:“传动速比差大,零件的安装布置也很麻烦,我个人觉得问题最大的是,加上一对工作辊清洁辊以后,针布规格变得不合理,实不相瞒,我特地在前纺车间观察过,因为针布的布置问题,比较容易造成罗拉绕花和积存棉屑。”
黎东生越听越点头,正想继续问几个问题,见参会人员已经陆续来齐,只得先对沈爱立道:“沈同志,你对梳棉机的研制非常有想法嘛,你看哪天有空,我们再聊聊。”
说到这里,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进行自我介绍,立即站起来道:“你好,我是1181型高速梳棉机研发团队的工程师,黎东生!”
沈爱立瞪大了眼,激动地握住了黎同志的手,“黎工程师,您好,我可算和你们搭上话了!”
黎东生笑道:“幸会!幸会!会下我们再交流交流!”
两个人刚刚坐好,就听小组主持人宣布开始,开头是一段官方话语,如这次会议的目的,本组来了哪些专家,沈爱立还没平复心情,就跟着大家鼓掌。
事实上,压根没注意会议主持人说了什么,忽然听到主持人道:“还有华南工业研究所的调研员樊铎匀同志,”不由“嗯?”了一声,怎么和她同学樊铎匀的名字一个音,顺着主持人看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位可和小李同志划约等号的男同志。
她记得樊铎匀在海南琼山县工业局啊,肯定只是名字同音而已,埋头继续看自己的工作笔记。
沈爱立是小组第十号,今天这半场,才轮到四号同志发言,沈爱立做了一上午的笔记。等上半场会议结束,她正准备收拾东西,找黎东生同志一起吃饭,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小沈同志!”
沈爱立一回头,就见到那位和樊铎匀名字同音的男同志,正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沈爱立指了指自己,不确定地问道:“是喊我吗?”
樊铎匀忽然笑了,“是,一点印象没有了吗?我是樊铎匀。”原来站在她面前,就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他忽然后悔,浪费了昨天的光阴。
“你是小樊同志?你不是在海南吗?”沈爱立整个人都木了,完全没想到她偷瞄了好几次的男同志,会是樊铎匀,莫名其妙觉得脸上有点燥热。
这个人是樊铎匀?她妈妈不还说,樊铎匀怕是一辈子回不来吗?想到这里,嘴上就不由问了出来:“你怎么跑出来了?”
说完就觉得自己这话实在太有歧义,忙捂嘴道:“抱歉,抱歉,实在是太意外了,我上周才给你回的信,哎,对,信你收到没?”
“收到了,”樊铎匀看了下手表,言简意赅地道:“中午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有,有!应该我请你,承你那么大的人情,真是太感谢你了!”
她话音刚落,樊铎匀就被她气笑了,昨天的那位男同志可不是这个待遇。带笑带不笑地问道:“哦?小沈同志今天不囊中羞涩了吗?今天你的实力允许你请客吃饭了?”
沈爱立觉得自己这位老同学,也有点嘴皮子在身上,被他笑的心里毛毛的,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