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凝羽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是一面由精金之气化作的镜子，名叫溯镜。溯镜自诞生起，千年万年都被困在一片永远走不出去的大海之中。
同样被困在此处的其他神器称这片海为无妄海。
无妄海有无数奇珍异宝，可溯镜却不喜欢这里，她的镜面可以让她透过无妄海看到外面的世界，那里越热闹，便越衬得无妄海冷寂无比。
终于有一天，溯镜抓住了一个机会，那天，不知何人的玄妙神力使光阴逆转，镇守世界本源的无妄海微微动荡，出现了一个时空裂缝，她毫不犹豫投入那裂缝之中。
穿过时空裂缝，溯镜落进了一间装满金银珠宝的库房，而后被献给了一位人间帝王。
这个人间帝王名叫姜夜明。
溯镜第一次来人间，见什么都很稀奇，即便是被人摆在屋里，从神镜变成照人的镜子，也觉得有趣极了。
当然，溯镜也并不知道人间的镜子是不会说话的，她看到这位面容清俊的人间帝王对着镜子整理冠冕，便忍不住赞了一句：“你真好看。”
满室寂静，姜夜明惊讶的看向眼前的铜镜。
姜夜明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他并没有把溯镜当成妖怪，反而与溯镜成为了朋友。
溯镜发现姜夜明似乎很孤独，他没有可以说话的友人，许多事情便会对着她念叨，还会和她说今日看了什么书，书中记载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姜夜明的声音温柔好听，溯镜并不反感听他说话，还从来没有人会对溯镜说这么多话呢，一同在无妄海的那些神器各个都冷情无比。
有一天，姜夜明取出一副陈旧的画像，问溯镜是否认识画中的神女。
溯镜腹诽道：什么人也敢称神女了吗？
瞥了瞥那画像，画中的女子倒是很漂亮，溯镜问道：“她是谁？”
姜夜明便解释道，这是玄灵神女，她百年前曾辅佐姜国先祖夺定天下。
溯镜便悟了，姜夜明这是也想有个神女，助他夺回大权。
因为这些天下来，溯镜也知道了姜夜明幼年登基，但辅政的母族野心勃勃，掌控朝政十余年。
姜夜明很想成为姜国真正的帝王。
但这个温柔的帝王却并没有足够的魄力铲除盘踞朝廷的母族。
有一天，姜夜明的寝宫外满是盔甲碰撞的声音——姜夜明联合年轻的臣子变法失败了，被他的亲外祖母下令软禁在寝宫。
溯镜看到姜夜明的面色苍白，但姜夜明却对着她笑了笑，道：“别担心。”
这是溯镜最后一次看到姜夜明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因为第二天，姜夜明便喝下了一碗带毒的汤药，那汤药毒坏了他的眼睛。
骤然失明的姜夜明便有些疯了。
他依然会给溯镜讲故事，溯镜是直到发现姜夜明抱着神女画像喃喃自语时，才发现他的不对劲的。
而监视姜夜明的宫人也发现了姜夜明时常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事情，恐惧之下便想将溯镜砸碎。
溯镜可不会怕区区凡人，但姜夜明听到动静，面色大变，他看不见，却还是跌跌撞撞跑过来，匆忙之间撞倒了花瓶茶具，在一地锋利的碎瓷片中，姜夜明将溯镜抱在怀里，紧紧护住。
这是溯镜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是什么样的温度。
后来，溯镜便试图用神力修补姜夜明的眼睛，但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神力，溯镜自然失败了，失败的代价是姜夜明眼眶中已经看不见的眼珠彻底腐烂。
那次，溯镜吓哭了，但她只是一面镜子，她哭不出来，而姜夜明却还是那样温柔，再一次将她抱在怀中，说：“溯镜，不要紧的，我没事。”
再后来，神力的异样波动吸引了妖族，那是一个树妖，他看到溯镜后眼中浮现了贪婪的神色，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在发现溯镜十分在意姜夜明后，提出与溯镜做个交易。
溯镜帮他用神力修补滋养一具大妖的尸体，而他用可以化成眼珠的血明珠作为交换。
溯镜犹豫过，但看到姜夜明，她还是同意了。
溯镜一开始只是想让姜夜明重新恢复光明，但一旦与妖族为伍，她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血明珠是要用人血养的。
溯镜便第一次用自己的神力杀了人，那个人是在姜夜明失势之后，试图欺辱他的宫人。
但即便如此，她的神力也不再纯粹。
而姜夜明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了，他越来越依赖溯镜，也越来越痴迷于那副神女画像。
溯镜看着神女画像，想到树妖带来的大妖尸体，正是一只千面狐。
她是神器，没有自己的肉身，若她能借千面狐的肉身，再化作画中神女的模样……
姜夜明快疯了，溯镜也失去了作为神器的心气，在一次次的手染血腥中，沾上了魔气，明知前路愈发黑暗，可溯镜再也无法回头，她也不忍回头，无妄海中那个清澈如水的溯镜渐渐不复存在。
树妖要复生大妖，需要极阴之地的祭坛，姜国行宫正好是这样的风水，于是他们便离开了姜国都城，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溯镜选择性忘记她走的每一步都踩在了无辜生命的尸骨之上。
直到，溯镜感受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同属于神器的气息，也看到了那个真正的神女，那个她的天赋神镜无法看到过去的神女。
她疯狂地想杀了这个神女，因为神女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姜夜明喜欢的容貌，还有温热的、活生生的□□，更有她曾经失去的纯粹的神力。
但她失败了。
溯镜破碎在了自己的贪念之下。
而她与虎谋皮，亲手滋养的大妖差一点杀死了她最在意的姜夜明。
直到这一刻，溯镜才发现自己对姜夜明的情感为何。
看遍沧海桑田的神器溯镜，竟是爱上了一个给她讲故事的人，于是溯镜用最后的力量保护了姜夜明，从此世间再无溯镜，只有残余着她的爱与恨的神器碎片。
爱……？
褚凝羽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这里的风格不是仙门的模样，她还是在人间。
而外间的人听到动静，一道颀长的身影掀起珠帘走了进来，她似乎晕过去许久了，因为此刻已经天光大亮，那道身影逆着光走来，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心头却泛起一种揪着的，不疼，却也不好受的感觉。
褚凝羽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心脏，眉间蹙起。
那人见状，面上便立刻涌上急切的担忧，他上前上前扶住褚凝羽的肩，道：“师妹，你的伤口还未好全吗？季师妹已经喂你服下潮天宗最好的伤药，难道是那狐妖的妖气有古怪？”
外间的人正是百里轻鸿，而当百里轻鸿的手触碰到褚凝羽的肩时，她的心中竟然诡异地升起了一丝喜悦，整个人都仿佛没了骨头一般，只觉得大师兄身上的香气很好闻，甚至还想钻进大师兄的怀里。
褚凝羽：！
她这是怎么了！
理智战胜了身体莫名其妙的感觉，褚凝羽偏了偏自己的肩膀，百里轻鸿这才发现他竟然对师妹如此没有分寸，也连忙拉开了距离。
一时间，屋内十分安静。
褚凝羽惊疑不定，而百里轻鸿抬起眼，看到师妹坐在榻上，小小的一只，此刻正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师妹小巧的耳朵似乎染上了红霞般的色彩。
百里轻鸿心中某个地方微微一动。
但他很快便想起方才师妹似乎不太舒服，褚凝羽连忙道：“我——我没事，师兄。”
和人说话时，褚凝羽从来都是看着对方的眼睛，但今日她看向百里轻鸿的眼睛时，却觉得百里轻鸿好生俊美，一时竟有些痴痴的。
百里轻鸿便就这样对上了一双带着动人水色的双眸。
二人就这样对视，直到门突然被推开，这才纷纷惊醒，门口的人却是季寒雪，她身后还跟着蓝之菡、宋灵等人，小小的房间里瞬间便挤满了人，方才那些令褚凝羽头皮发麻的气氛顿时消散。
褚凝羽松了一口气。
百里轻鸿垂下眼，心中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季寒雪用狐疑的眼神将褚凝羽与百里轻鸿打量了一番，而后道：“褚凝羽，你受了伤，不好好躺着休息，在和大师兄说什么悄悄话呢？”
百里轻鸿却先开口道：“季师妹，三才殿的九转养灵丹是否放置太久，失了药效，方才师妹醒来后还是有些不适。”
季寒雪高声道：“怎么可能！”
褚凝羽正欲开口解释自己真的没事，她方才醒来后浑身清爽，大伤小伤都愈合了，显然三才殿存的九转养灵丹十分有效。
而一道柔柔的声音响起，道：“大师兄、季师姐，你们先别着急，我学过一点医经，不如我来为小师姐看看吧。”开口的是蓝之菡。
蓝之菡果然是温柔体贴的小师妹，短短一句话便熄了一场口舌纷争。
褚凝羽只好道：“有劳小师妹了。”
而蓝之菡的目光却落在百里轻鸿身上，百里轻鸿微微点头，蓝之菡这才取出一块漂亮的手帕，搭在褚凝羽的手腕上。
季寒雪看到这一幕，眯了眯眼睛。
诊断一番后，蓝之菡道小师姐的身体已然好全，没有大碍，百里轻鸿这才放下心，褚凝羽也不敢再看他了，生怕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
于是褚凝羽一把抓住了一旁的季寒雪的手，季寒雪吓了一跳，褚凝羽抬眼看着她，眼睛明亮灵动，季寒雪收了想挪开褚凝羽手的冲动。
百里轻鸿见状，师妹既已无大碍，他再留在师妹房间便不太合适了，于是便出言告辞。
百里轻鸿一走，也有其他人陆续也走了，宋灵埋首作鹌鹑状，一副生怕褚凝羽叫住她的模样，不过褚凝羽此刻也的确不想搭理她。
人都走空了，只剩下季寒雪被褚凝羽抓着，站在床边。
季寒雪说：“褚凝羽？”
褚凝羽真诚道：“还是与你待在一起最舒服。”
季寒雪闻言，更是冷着脸，可细看却能看出季寒雪翘起的唇角，她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褚凝羽便问她那日她与闻人祯突然一起消失后，潮天宗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有妖气。
褚凝羽一问到这个，季寒雪的神情便变了变，她欲言又止一番，而后道：“宗门的事情自有长辈们操心，你担心这些也没有用，我还是和你说说你救回来的那些人吧，他们都没事，宗门收到你的传信后，我爹爹便带着弟子连夜赶来东洲，只是还是来晚一步，让那狐妖和树妖跑了，现在我爹爹去安抚那些凡人了，否则他也要来看你的。”
褚凝羽却发现季寒雪似乎在瞒着什么，心中不由一跳，问道：“我……我父亲，为何没有来。”
褚惊澜很在意原身，她落入海中下落不明时，褚惊澜都紧急出关亲自在海上搜寻踪迹，没有理由她落入妖魔窟中，却不现身。
季寒雪道：“掌门师伯镇守魔界封印，怎可随意出关。”
褚凝羽道：“多谢你告诉我。”
季寒雪连忙又道：“对了，和你一起的闻人祯也没事，他的伤可比你轻多了，只躺了一夜，一大早便起来练剑了。”
褚凝羽早就知道闻人祯无事，闻言兴致寥寥，只点了点头。
季寒雪到底还是忍不住，道：“你别多想，宗门没有什么大事，你若是闲着无聊便好好修炼罢。”
褚凝羽也能猜到没有什么大事，因为若是发生了什么，百里轻鸿身为褚惊澜的首徒，定然会第一时间告诉她。
只是季寒雪的态度……
褚凝羽想到了宋灵，宋灵明显是受人指使，才会在原身身边做尽煽风点火之事，原身在潮天宗的风评已然极差。
季寒雪不敢开口或许也与此事有关联，她不说应该是怕自己生气，不利于养伤，九转养灵丹的确使伤口痊愈，但损失的灵力却还要潜心修炼。
潮天宗的事，等她回去了自然便知道了。
眼看着季寒雪不太自在，褚凝羽便道自己想休息休息，放季寒雪走了。
人都走空了，褚凝羽这才有时间追究她面对百里轻鸿时那些奇怪感觉到来源。
她是在强行融合溯镜的神力后，一时脱力，晕了过去，而后她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正是溯镜的神力带来的，属于溯镜最深刻的记忆。
那些记忆很苦涩，但无论溯镜有什么样的不得已，她选择与妖族同流合污，褚凝羽便不会后悔出手打碎溯镜的本源。
她与溯镜又何其相似，溯镜动了凡心，为了一己情爱，忘却了身为神器的本心，最终死在了自己的贪婪之下，而她回到千年前，正如溯镜离开无妄海来到人间一般，红尘繁杂，若她也行差踏错，不止会葬送自己，更是会葬送整个三界。
褚凝羽慢慢闭上眼。
溯镜的那些爱与恨太过深刻，或许正是因此，才影响了褚凝羽如今这具未修得仙身的肉体凡胎，原身本就喜欢百里轻鸿，只是在她来到之后，那些绮念才消散无踪。
但溯镜的神力却将这些消失的情感唤醒。
褚凝羽想通后，也不再纠结，原身喜欢百里轻鸿，神女却不，眼下她只是一时被溯镜影响，这些奇怪的感情过些日子自然会再次消失。
还有一件事令她更为在意，溯镜的记忆中，姜夜明有一副神女画像，画中被称为玄灵神女的女子，为何与她生的一模一样。
褚凝羽便想到，她初来到千年前，躲避海兽落入大海时，也惊讶过为何千年前的褚凝羽不仅与她的神女本体一般模样，眉间更是也有一道神印。
这时，系统的声音突然在识海中响起：“小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褚凝羽便收了思绪，将后来发生的事情仔细与系统说了一遍，当然，省略了她做的那个梦。
系统闻言，低落道：“我太没用了，小羽和溯镜交手，竟然动用了神魂之力，这样危险的情况，我却帮不上忙。”
褚凝羽安慰它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果没有你，我一开始就无法打碎溯镜的本源。”
说到溯镜的本源，系统连忙开口道：“小羽小羽，多亏了你收回溯镜的神力，现在我又多了一个神通。”
褚凝羽不动声色道：“什么神通？”
系统高兴道：“你快看我！”
褚凝羽便抬起手腕，发现镶嵌着山河日月石的手镯上多了九枚玲珑的水晶。
系统兴致勃勃介绍道：“溯镜的神通除了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过往，也能看到一个人此刻的内心，虽然与我的本体向融合后没有那么厉害了，但是，只要将小魔神的血滴在水晶上，以后任务每每有进展，水晶便会点亮一颗，待九颗水晶都亮起，就意味着我们的任务要完成了！”
褚凝羽好奇问道：“可我们的任务是化解闻人祯的劫难，这与他的内心有什么关系？”
系统闻言愣了一下，但它很快给出了解释：“小羽，劫难是魔神怨气的来源，如果他的心中不再有怨恨，自然也就不会在第十世成为魔神了。”
褚凝羽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如此。”
系统微微舒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