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饭,裴长临先行回家休息。
裴老五却破天荒地留了下来,还不知从哪儿弄来把小镰刀,不敢去自家大哥面前晃悠,就跑来贺枕书边上,要贺枕书教他割麦子。
贺枕书自己都是个门外汉,哪里会教别人。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人割麦子的速度还没贺枕书一个人来得快,临近天黑时几乎什么也没干成。
裴老五倒是显得很开心,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样看来,我直接回村帮着大哥种地也是不错的嘛。”
他说这话时裴木匠正巧抱着麦穗路过,听言直接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险些把人掀进地里。
“胡说八道!”裴木匠呵斥道,“爹娘的遗愿就是希望你能考取功名,回村种什么地?以后再敢说这种话,信不信我——”
裴老五抱住脑袋,没等裴木匠把话说完,飞快跑了:“我错了大哥!”
小胖子出人意料的灵巧,转眼就跑去了田埂另一头。裴木匠将麦穗堆上板车,系好绳索,才对贺枕书道:“你小叔这人从小就贪玩,这次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你别理他。”
贺枕书点头应了声。
裴老五在打什么主意,贺枕书是知道的。无非就是不想读书,趁着农忙假跑回家里,要和裴木匠摊牌。不过这人性子胆小怯懦,不敢直接开口,所以说话吞吞吐吐,弯弯绕绕。
当然,他就算直接说也什么没用。
裴木匠下定决心要让自家弟弟考取功名,过往的每一世,在知道裴老五不想读书后,都把人揍了一顿,再亲自送回镇上的学堂。
每一世都挨揍,导致贺枕书现在看见这位小叔都觉得同情。
干农活的日子忙碌而寻常,裴长临依旧会时不时给他们送顿饭。
或许真是心境变化,他这段时日不像先前那样成天躺在床上休息,精神反倒比过去好了许多,也不再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
那二十亩小麦裴家用了七天才全部收完,收完后又堆在裴家门前的空地上晾晒。而他们晾晒麦子时,其他农户家才刚刚开始收成。
晒麦子又花了三天时间,麦子全部晒完的第二日,天上就下起雨来。
细雨连绵的午后,裴长临坐在檐下鼓捣他的木头疙瘩。
“一会儿要是下大了就进屋去,别淋着雨。”贺枕书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了本书。
裴长临头也不抬,低低应了一声。
贺枕书先前说得没错,今年的雨水的确比往年更多。
正式步入谷雨后,天上的雨几乎没有停过,一下就连着下了四五天,还压根没有要停下的迹象。这些天,下河村家家户户愁得觉都睡不着,只有裴家因为提前收完了麦子,整天闲在家里没事干。
偏偏在开始收成前,裴木匠特意去村长家里告知过今年雨水可能比往年多,而村长也如实告诉过大家,让大家伙自行选择要不要像裴家那样提前收成。
可没有一户人家响应。
甚至就连村长家都没有动静。
这就怪不得别人了。
贺枕书学着裴长临的模样搬个小凳子坐在檐下,捧起书本开始阅读。自从第一次嫁到裴家后,他就再没怎么碰过书本。最开始是没那心思,后来是没时间。
尤其这一世,转眼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他能真正坐下来休息的时间几乎没有多少。
不过……这次努力还算没有白费。
贺枕书视线越过书本,偷偷去看坐在他对面的人。
裴长临外表其实没多少变化,他依旧是那么消瘦而苍白,整个人病恹恹的。
贺枕书却觉得,他已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就好像生命力正在慢慢回到这具身体,他变得比以前更爱说话,更爱笑,不再漠视周围的一切,不再对人爱答不理。
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焕然一新。
贺枕书看得出了神,裴长临忽然停下动作:“你还有话想说?”
“啊?”贺枕书愣了下,连忙摇头,“没、没有。”
“那就别打扰我。”裴长临声音淡淡,“我不想再重做一次了。”
他又寻了一块与先前差不多大小的木料,仍在坚持做他的木头小鸟,工序正好到将小鸟的腹部掏空。
但这些都不重要。
贺枕书微微蹙起眉头,莫名有点不高兴。
刚说完这人不再对人爱答不理,怎么又开始这样了?
再说了,看他两眼怎么能算是打扰?
他又不是姑娘双儿,还看不得了?
贺枕书越想越觉得不悦,索性也不看书了,还将身下的小板凳往前方挪了挪。
裴长临:“……你做什么?”
“我在看你呀。”贺枕书双手支着下巴,眼神无比纯良,“我的夫君我为什么不能看,我就要看。”
不仅要看,他还越靠越近,眼也不眨,专心致志地看。
裴长临收回目光,心思彻底静不下来了。
明知道小夫郎是故意和他作对,明知道他没有其他意思,可从那声夫君开始,裴长临还是控制不住心跳加快,耳根一点一点红起来。
许久没有体会过的窒息感从胸口传来,裴长临微微张口呼吸。
少年已经靠得很近了,自然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异常。
“我知道了,你是害羞。”贺枕书倾身过来,眼底全是得意的笑,“什么嘛,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还这样。脸皮儿这么薄,就算以后身体真的好了,能再娶到媳妇吗?”
裴长临呼吸一滞。
见对方脸色有些不对,贺枕书担心把人逗出个好歹来,说完这话就想缩回去,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命途多舛的木头小鸟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但裴长临没有在意。
他用力攥着贺枕书的手,把人拉得近了些,呼吸急促:“贺枕书,我不想……”
那最后几个字被淹没在他的喘息声中,贺枕书没听得清,但也顾不上这么多:“你、你别激动啊,好不容易身体才好一些,我是和你说笑的。”
他想把裴长临扶进屋,可后者仍然抓着他的手,一动不动。
“贺枕书。”裴长临嗓音低哑,忍着心口愈发令人喘不过气的疼痛,咬着牙道,“我不会再娶别人了。”
“……永远不会。”
裴长临近来身体状况比以前好了一些,但仍然不能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几乎是说完那句话之后,他就浑身脱力,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
幸好贺枕书及时扶住了他。
贺枕书把裴长临扶进屋,帮他脱了外衣,盖上被子。
确定裴长临已经重新昏睡过去,他才往外走,在门口的小凳子上坐下,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了一颗小小的蘑菇。
裴长临那句话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贺枕书把脸埋在臂弯间,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心跳飞快,脸上火烧似的发热。
他把脸埋得更深,忽然有些气恼。
小病秧子,话都说不明白,自己倒是安安稳稳地睡了。
他怎么睡得着的?!
“在这儿发什么呆?”裴兰芝走进后院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雨渐渐下得大了,她撑着纸伞,往屋里看了一眼:“长临呢?你们吵架了?”
“没有没有。”贺枕书连忙站起来,“夫、夫君他身体不舒服,已经躺下休息了,阿姐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找他。”裴兰芝道,“是外头有人找你。”
这种大雨天,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应当是不会有人登门的。因而可以想见,现在登门的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人。
一名黑黑瘦瘦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廊处,穿在身上的蓑衣直往下滴水。
见贺枕书走出来,先朝他咧嘴露出了一个笑容。
“裴家夫郎,好久不见了。”
是那在这附近常年走村的药贩子。
贺枕书一见是这个人就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但他这会儿正心烦意乱着,没什么心思和对方寒暄。
“你想做什么?”贺枕书直接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事。”药贩子一改当初那趾高气扬的态度,说话前先和善地笑了笑,“我来找你阿姐收药,但你阿姐偏要先问过你的意见,就把你叫出来了。”
他顿了顿,又道:“做生意这么多年,我还能坑你们不成吗?”
裴兰芝没忍住,抱着手臂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姓李的,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上次你怎么欺负人的当我不知道是吧?不是还威胁不和我家做生意了吗,现在怎么又舔着脸来了?”
药贩子能屈能伸,被这样指着鼻子骂竟然都没生气:“裴娘子说得是,上次是我有眼无珠了。生意还是要做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裴兰芝懒得理会他,对贺枕书道:“他要收三角藤。”
收那批药材的本金虽然是裴兰芝出的,但这事毕竟是贺枕书的主意,药材也是他亲手处理的。因此,这药贩子登门收药时,裴兰芝坚持要问过贺枕书的意见。
贺枕书没表现出丝毫惊讶,问药贩子:“你出什么价?”
“你们收药时是五十文一斤,对吧?”药贩子嘿嘿一笑,伸手比了个数,“我给你们翻一倍,一百文一斤,如何?”
贺枕书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药贩子:“……”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不再装模作样的套近乎:“你想开多少价?”
贺枕书:“三百文一斤,不要就请回吧。”
他这话一出,不止药贩子,就连裴兰芝都愣住了。
她与这药贩子打交道许多年,这人是什么秉性她心里清楚得很。看见这人登门收药,她便猜到这药材多半是要利好了。
而药贩子的确给出了一个让她非常心动的价格。
要知道,那药材先前价格被压得很低,甚至就连五十文一斤都不一定卖得出。
可贺枕书居然喊出了更高的价。
裴兰芝眉宇紧蹙,耐着性子没插话。
药贩子脸上阴晴不定。
这裴家夫郎收药时他也在场,那时他怎么看都觉得这药材没有利润,因此也没想着与他争抢。
直到今天他去医馆送药。
最近连日下雨,又正巧赶上农忙,农户们不敢歇,冒着雨也要下地干活。许多人因为在泥水中泡了太长时间,身上生出了红斑丘疹,纷纷去医馆看病。
而那三角藤,是治疗这病最不可缺少的一味药。
药贩子做这行多年,几乎瞬间就看见了这其中的商机。
更可怕的是,三角藤只能晒干后磨粉入药,就算他现在还能从农户家里收来药材,又该去哪里晒药?
现在只有一个地方能找到晒干的三角藤。
就是裴家。
药贩子心里既不甘又后悔,出了医馆后,立刻冒雨赶来了下河村。
但他没想到这人竟然会狮子大张口。
“裴家夫郎,你疯了吧?”药贩子装不下去了,斥道,“不过是个治红疹的药粉,三百文的进价,卖出去是要给京城的老爷用吗?”
那药材制成药粉,售价不过二三十文,这也是原料便宜的原因。如今原料稀缺涨价,成品的药粉自然也会跟着涨。但涨得再贵,也不会翻那么多倍,否则普通老百姓怎么用得起。
这小夫郎喊价不过脑子的?
贺枕书没介意药贩子的口不择言,反倒觉得对方这跳脚的模样格外好笑。他笑了笑,道:“所以你到底要不要?”
“你——”
药贩子张了张口,莫名觉得这场面与半个月前,少年在他面前收药时的景象格外相似。他犹豫再三,还是摆摆手。
“不要了,我就不信这破药材价格能涨到这么离谱,这生意不做了!”
他说完,没理会在场两人是什么反应,直接转身走进了雨中。
贺枕书还冲他喊了声:“慢走不送!”
眼看药贩子走远,裴兰芝才道:“那药材……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贺枕书还是没与她直说,只是道:“阿姐别担心,我心里有数,这批药材会卖出去的。”
气跑了药贩子,贺枕书终于觉得心情舒畅了点。
他回到后院,一眼就瞧见方才被裴长临落到地上的木头小鸟。
那木头小鸟或许与裴长临八字不合,第二次制作也是同样的结局。虽然没被摔得完全裂开,但鸟背上却出现了一条长长裂隙,显然已经没办法修补了。
贺枕书叹了口气,捡起小鸟往屋里走。
刚掀开内室的布帘,就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裴长临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