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枕书下意识抬起手来,轻轻抓住裴长临的衣衫下摆。
他已经想不起来上次有人这样抱住他是什么时候。自从爹爹去世后,他身边的一切好像都变得糟糕透了。被迫远嫁,被迫困在这一次次重生里,被迫面对那些他根本不想处理的人和事。
他努力让自己不被那些负面的情绪影响,努力告诉自己,要理智,要清醒,要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可是……
真的已经很久没有人抱过他了。
贺枕书眼眶微微发热,略微偏过头:“你干什么呀?”
“不都说,害怕的时候被人抱一抱会好些吗?”裴长临放开了他,直起身,“好些了吗?”
柔软的衣料从指缝间滑落,贺枕书手指动了动,像是有点舍不得松开。
他收回手,还是没看面前的人,小声道:“也没有那么怕。”
“那看来是好了。”裴长临若有其事地点点头。
贺枕书低着头,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又传来一个声音。
“小书回来了?刘家三叔没事了吧?”
周远大步从院子里迈出来,然后才意识到外头的气氛不太对:“怎、怎么了,我来得是不是有点不是时候?”
说着,还挠着头哈哈笑了两声。
贺枕书:“……”
裴长临:“……”
跟着他走出来的裴兰芝:“……”
周远甚至还在努力缓和气氛:“我说嘛,刚才就听见声了,怎么一直没动静。有什么话进屋说不好吗,外头这乌漆嘛黑的,哈哈……”
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兰芝一脚踹出来:“把牛牵回棚子去,别废话了。”
周远应了一声,连忙牵着牛走了。
裴兰芝视线略微躲闪,飞快道:“锅里剩了饭菜,小书要是饿了自己热热,我回屋了。”
说完便立刻转身往里走,背影难得有点慌张。
贺枕书:“……”
贺枕书今天下午没吃晚饭,这会儿的确有点饿了。他先回屋换了身衣服,再回到厨房时,瞧见裴长临蹲在灶台边生火。
“我来我来,你别动。”贺枕书连忙去拉他。
裴长临正把柴火往灶腹中扔,却被小夫郎一把夺去,还被拽到旁边矮凳上坐下。
裴长临默然片刻:“……这点活我是能做的。”
“不成,生火的烟多大啊。”贺枕书道,“躲远点去,你最近本来就总是喘不上气,回头再熏着你。”
裴长临本想再与他争论两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顺从地搬着凳子坐去了厨房外头。
还特意找了个完美的角度,能正好将厨房里那忙碌的身影看进眼里。
贺枕书没再管他,等待柴火烧起来的时间,揭开锅盖看了眼。
虽说都是剩菜,但分量一点也不少。两盘小炒的素菜,一大碗杂粮饭,还有半碗切片的卤猪下水。
贺枕书忽然想起,那王寡妇家的儿子是个屠子,经常给他娘带猪下水回家。多半是为了感谢裴木匠给他家修补窗户,送了他点下水。
猪下水这东西腥味很大,因此许多人都习惯用来卤着吃。用卤水一煮,再大的腥味也没了。
火渐渐烧大了,贺枕书本身不会做饭,就没再费事把菜炒热,而是直接把饭菜都放进锅里,烧水蒸上。
热气儿一激,饭菜的香味也跟着溢出来。
贺枕书方才还不觉得有多饿,这会儿闻见饭菜香味,瞬间觉得腹中空空,饿得有点难受。
他没抵得过食物的诱惑,弯腰揭开锅盖,从锅里夹了片凉透的卤猪心吃。
这东西本就能当凉菜,贺枕书吃了一片还觉得不过瘾,索性将那一整盘都端了出来。
裴长临:“咳。”
贺枕书都忘了还有个人在外头,抬眼看去,瞧见了对方眼底尚未藏好的笑意。
“笑什么笑!”贺枕书把盘子往灶台上一放,不悦道,“你吃不吃,不吃就回屋歇着去!”
裴长临刚想说不吃,一听对方这话,又改了口:“吃。”
他看向小夫郎,理直气壮道:“晚上没吃饱。”
一大碗杂粮饭正好分成两份,配上两个小炒的素菜,加半盘卤下水。担心菜不够吃,贺枕书还去坛子里夹了一小碟腌咸菜。
他端着碟子走进堂屋,瞧见坐在桌边的裴长临,忽然有一种他们当真在过日子的感觉。
如果这人不是身患重病,如果他不是被迫嫁到这个地方,如果他身上没有发生那些古怪的事,他们是不是也会像村中那些普通人家一样,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呢?
贺枕书心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他没有再多想,快步走到桌边。
“吃吧。”贺枕书道,“吃完早些回去歇着,今天在外面折腾大半天,别回头又病倒了。”
裴长临低低应了声。
贺枕书埋头吃饭,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我刚才看见后院堆了好多药材,赵家村那个大伯来过了?”
“嗯,下午来的。”裴长临道,“那时你不在,我就让他把药材堆在院子里了。”
赵家村离下河村不远,上次贺枕书与裴长临去医馆卖药时,路过那赵家村外,见一位大伯卖药,与他约好要收药。
算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贺枕书点点头,随口问:“瞧着采了不少呢,有多少啊?”
“十五斤。”
“十五——”贺枕书被噎了一下,“难怪过了这么多天才送过来,那大伯真是……够厉害啊。”
不过他其实能够理解。普通农户一年到头本就只能靠地里那点收成赚钱,如今地里的麦子还没收,就算急用钱也没什么能赚钱的路子。
贺枕书算是给了他一条门路,他自然会竭尽全力。
虽然这数量……有点超乎贺枕书的想象。
见他这反应,裴长临放下筷子:“收得太多了吗?你之前说他送来多少都收,所以我就……”
“不多不多。”贺枕书连忙摆手,“进货嘛,只要本金足够,哪有嫌多的。”
裴长临似乎放心了些,又问:“这批药材你想怎么处理?要运去镇上的话,家里的牛车拉不下,得去借板车。”
“不急。”贺枕书得意地笑了笑,“我早就想好了,改明儿天气晴了就先晒着,至于怎么运走……会有人帮我们处理的,等着看吧。”
贺枕书这次运气不错,从翌日开始,连着几天都是大晴天。
不过由于收来的草药太多,裴长临那小院子铺不开,只能分做几次晒。
好在临近农忙,裴木匠没再接其他活,家里也没像先前那样忙碌。贺枕书这几天都在专心处理草药,不过每天还是会出门遛遛狗。
顺便遛遛那总爱在家里睡懒觉,不肯好好晒太阳的小病秧子。
“这才刚走多久,又走不动了?”贺枕书看向那一会儿没盯着就要找地儿坐下休息的人,不悦道,“你到底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在偷懒?”
裴长临已经摸出刻刀,靠在树下继续雕刻他的小竹筒。
听了这话,他抬头正色道:“是不舒服。”
信他才有鬼。
贺枕书快步走到裴长临身边,想抢下他手里的东西,却又不太敢碰。
裴长临不仅会做木工,在木雕上的造诣同样很高。从这人这么离谱的定价,还能赚到七八两私房钱就能看出,他做出的东西的确是没得说的。
而这次的竹筒,他做了好些天,做得比过往每一样木雕都要精细。
那小小的竹筒被他镂空雕刻,刻成了一座极其精美的水榭庭院。庭院里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都精巧得挑不出任何毛病。而在那庭院中央,蜷着一只熟睡的小猫。
裴长临神情专注,正在细化小猫身上的皮毛。
贺枕书看着看着,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仅从这半成品,就能看出这人这次花了很多心思,如果出了任何差错,别说是裴长临,就连他肯定都会心疼得不成样子。
这人上次弄坏一只木头小鸟还气得发病呢,他哪敢在这时候打扰他。
不过,贺枕书能感觉到裴长临和先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的他做事随心所欲,常常因为太过于专注木工而不顾及身体。可现在,他还是喜欢这些,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糟蹋身体。
知道累了就要休息,虽然时常偷懒,但依旧会每天跟着贺枕书出来散步晒太阳。
他不太清楚裴长临为什么会这样转变,但他知道,这是件好事。
贺枕书听过一个说法,同样的不治之症,永远是愿意活下去的那个人,能活得更长久。就算他们暂时找不到根治裴长临的法子,只要他愿意活下去,就一定会有希望。
贺枕书站在旁边胡思乱想的时候,裴长临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笔。他吹落竹筒表面的竹屑,从怀中取出一块软布细致擦干净。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瞧见小夫郎依旧站在原地。
“发什么愣?”裴长临把东西递给他,“看看,喜欢吗?”
贺枕书小心翼翼接过来,只觉得这东西现在比他所有身家都要贵重。
“还不能直接用,要刷三遍桐油晾干,能保存得更久。”裴长临又道。
“哦哦……”贺枕书点点头,触及裴长临的目光,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你、你的意思是,这东西……”
“送你的。”裴长临收好刻刀软布,撑着树干站起身,“我做了这么久,你不会还没看出这是什么吧?”
贺枕书:“我当然看得出,是笔筒嘛,但你怎么——”
裴长临轻声打断他:“家里除了你,还有谁用得上这东西?”
先前为了给油纸伞绘伞面,贺枕书带来的那些笔墨纸砚终于短暂见了天日。不过,近来又被贺枕书塞回了那个木箱子里。裴家除了裴长临和裴木匠识字外,没有人识字读书,也不会给他留下看书习字的地方。
“等农忙过去,让爹给你打个书桌。”
裴长临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说完这话,又顿了顿:“我给你做也行,不过可能要慢一些。”
他轻轻舒了口气,抬步往前走去:“不知道吴大夫说的那新药,什么时候才能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