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多年过去, 福积巷还是县里地段最好的民巷之一。
几十年间,巷子里多修建了好些处新宅院,除却巷子变长了些, 一应的陈设布局倒是没甚么太大的变化。
为此杜衡和秦小满方才踏进巷子便有着扑面而来的熟悉感,青石板的长巷子,黛瓦白墙,耳边恍惚还能响起小崽子尚未及腰高时在巷子里开心跑过的声音。
马车行到秦家宅子门前,而下正值夏时午后的时间, 巷子里静悄悄的,家宅的大门开了一扇门,正好能瞧着遮蔽庭院的影壁。
这当儿也不见守门的仆役。
杜衡提着衣摆,轻着步子走去了门房前。
午后的阳光正盛, 屋檐的阴影被正空的太阳晒的快缩进了大门里头,方才吃了晌午饭的守门仆被万里晴空蒸的昏昏欲睡。
这当儿正坐在门房里的窗子前,人虽是对着宅门外的, 可惜眼睛却合着,手撑着的脑袋也已经点了又点。
疏忽间, 睡沉了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在地, 慢悠悠的睁开眼睛, 睡意却还浓。
年轻的仆役正准备再打会儿瞌睡,晃然见着门房前不知何时竟端立了个人, 吓了一个激灵。
待看清来者时, 慌忙站起了身,下意识的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老爷......老爷您回来了!”
“你认得我?”
不过十五六的少年郎连忙点点头:“小人的爹给过老爷的画像看过,宅子里也有老爷和夫郎的画像, 小人时时见着, 所以认得。”
秦小满听到杜衡在门房前与人的说话声, 也不顾倾泻而下的热阳,跟着跑上阶梯凑上了前。
瞧见门房里的人,青涩的面孔虽以前从不曾见过,但他还是一下子就估摸出了是谁:“你是大壮的小子吧?老二还是老三来着?”
少年害羞的挠了挠后脑勺:“回夫郎的话,小人是老七了。”
秦小满睁大了眼睛:“老七了呀!”
大壮是昔年杜衡中秀才的时候置办进家里的头一批奴仆,原本是从雇农手里领进家帮着务农做事的长工,后头杜衡中了举子家业大了需要得心人来操持家里,这才把大壮转做了家仆。
这大壮聪慧踏实又能干,很得两人的放心,后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杜衡倒是有心放了他的身契让他去过日子的,然则大壮忠心愿意一直跟着秦家。
杜衡难为他一片心意,便由着他的决定,后来在秦家的家仆之中娶了妻生了子,孩子作为家生子就一并在秦家里做事。
这些年就操持着秦家老宅的一应生意与产业。
先时秦小满记得大壮家里生了三个,转眼之间竟然都有七个孩子了,不过一算确实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时常都跟着杜衡读老家这边的来信,亲戚的,家奴的都有看,但后头他有了小孙子小外孙的,整日操不完的心,也就读家里这边的来信少了。
不过而下见着旧人的子孙,不得不感慨一句岁月当真是匆匆。
“你这臭小子!多少瞌睡夜里睡不够,白日还瞌睡,做的成什么事儿!”
听到外头的动静,宅子里匆匆出来几个人,都是秦家的家仆,为首的正是大壮。
当初高高壮壮话不多的少年,如今也是个皮松眼袋下垂的中年人了。
见着杜衡和秦小满,连忙带着人先行了礼,先前就来了口形儿杜衡和秦小满要回宅子了,他带着人把宅子里里外外又仔细清扫了一遍,几次三番叮嘱宅子里的人要好生做事,不料自家的小子竟然如此,不免训斥。
少年郎不过十五六,大壮的年纪虽是比杜衡小个六七岁,但是孩子这个年纪,想来也是老来得子家里的老幺了。
虽是仆役,但也是人,谁人不心疼自家孩子的。
杜衡叫住了大壮:“好了,这时辰正是午睡的时候,谁家门房不打个瞌睡的,孩子还小,瞌睡本就多些,也并非甚么大事,无需过多训他。”
大壮闻言,这才罢了训斥,同少年郎道:“还不去通知厨房的人,给老爷烧点水接风洗尘。”
“欸!”
大壮看着两位主子,是难掩的激动,连忙引着人:“老爷,夫郎,天气大,快进宅子吧。”
下人将两扇门拉开,杜衡携着秦小满穿过影壁进了园子,入目便见着园中的一颗桃树枝叶繁茂,已经结出硕大的桃了。
秦小满信步上前去,看着已是生机勃勃的园子,不禁笑道:“我记得这桃花树还是当初你会试时,承意和云夺在园子里种下的。云夺那小子还说是家里从外头带回来的名种,我当是他哄承意的,如今长的这般高大还结了好些果子,看来当真是名种。”
杜衡倒是也记得,他会试返途,承意和云夺两个小崽子就在园子里,一个拿着小锄头挖坑松土种桃树,一个提着小水桶给树苗浇水。
如今重回老宅,若非是种下的花果树木都已经长成参天遮阳之木,当真会让人觉得光阴不曾改,一切也只都是昨日而已。
回到昔年两人住的正屋,一应的陈设都未有挪动改变,仆役把屋子打扫的纤尘不染,拉开梳妆台前的抽屉,里头还安静的躺着两口子以前用过的梳子,挽发木玉簪,发带等物品。
好像只是两人出了一趟院门,而今回家了一般。
感慨是有的,不过在这般熟悉的老家宅里,两人很快就再次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翌日,一大早,杜衡和秦小满就差遣了下人去市场上买些新鲜的蔬菜和肉回来,外带还要从外头请两个厨子和帮厨,倒是也不费事,毕竟自家就有这般生意在。
两口子回来了,家里的亲戚势必要好生团聚一场的,以前秦家时常来往的亲戚不算多,也就那么两桌人,现在可不得了,一家人就得要两桌才坐得下。
先说二叔秦雄一家,原来是二叔、李晚菊两口子以及秦伟、秦岸和秦小竹兄弟三人,拢共也就五口人。
但是后头三个孩子陆续成亲,加上儿媳女婿的一下子就是八个人了,这些年又有了孙子,孩子大更甚是曾孙都有了。
秦小满掰着手指算了算,秦伟家里生了两个小子一个哥儿,秦岸家里又生了三个小子一个女儿,秦小竹生了一个小子三个哥儿,其中二叔的孙辈也都差不多成亲生了孩子,往下又是一个两个的,二叔一脉算下来现在已经有二十五个子子孙孙的了。
不过李晚菊前几年因病已经辞世,而下秦家就二十四人了。
再来说堂叔秦知闫一家,堂叔两口子,养育了两个孩子。
大堂兄秦之枫成亲生了三个孩子,有了两个孙子;堂姐当初生了个儿子身体受损再没生过,不过唯一的儿子也聘妻生子,给她生了三个孙子。
堂叔一家算来加上媳妇女婿子孙也有了十五口。
这两大家子的人来齐全都能摆四桌了,杜衡和小满家里还能摆一桌,齐齐整整就有五大桌子的人。
不过承意和澹策都在京城里走不开,孩子也来不了,自然也就凑不了这么个大团圆饭了。
“慢着些跑!哎呀,你这小崽子!”
“小四,不许揪着你堂姐的小辫子!”
辰时过些,宅子外头就陆续停了车马,老的少的正值壮年的,前前后后的进了秦家的宅门。
原本还挺有些清净的宅子,跑进了崽子以后就闹腾起来了。
“二叔!”
秦小满正在园子里剥蒜,瞧见牵着和小崽子走进来的老年人,喜上眉梢,连忙把手里的蒜丢在了杜衡的手心里迎了上去。
“哈哈哈!小满!”
秦雄已经很上些年纪了,头发早是一片银白,当初那般魁梧高大,而今年老四肢没有了壮年时的结实有力,个子也随着年老而有所缩减,但大的体格还在,和小辈是比不得了,但于同龄人来说,依然是个大高个儿。
光阴荏苒,当初凶悍总是目露凶光的屠户,老来倒是一派慈和之色,孙孙曾孙辈的孩子都很喜欢缠着秦雄。
许便是常有儿孙绕膝,叫得秦雄换了些性子。
秦雄看见小满,激动的手有些发抖,快着步子想迎上前去,虽是精神气头都不错,到底却是老了,步子再不如那时矫健,还是秦小满先上来攀住了他的手腕。
“你的大哥、二哥小竹他们都见老了,倒是你还跟小时候差不太多,果然京城的风水养人。”
秦雄敞着笑,像以前一样摸了摸秦小满的脑袋,柔软的头发让他眼里隐隐有泪光闪过:“你跟杜衡一去京城就是好多年,公务繁忙也没空回落霞县来,二叔还能在合眼前再瞧你一眼,很是够了。”
秦小满再见到大爹小爹离世后对他最好的一个亲人,也是止不住有些哽咽:“这不都回来了么,瞧几百回几千回都有的是。”
话音刚落,廊子上便传来笑声:“就属你跑的快,如今都老成这幅模样了,还是那么着急!”
杵着拐杖慢腾腾进来的老人,见着秦雄笑骂了一声。
“哎呦呦,你不着急今儿个没让人扶着你进来,单杵着跟棍子能走多快。”
看着两个都做曾祖父的人了还在斗嘴,秦小满好笑:“堂叔!”
杜衡也跟着叫了两位叔叔,赶紧将人扶着去坐。
今天天气好,在凉亭里摆张桌子,长辈坐正合适。
接着陆续进来了秦小竹夫夫,秦小竹还是有点以前古灵精怪的性子,同长辈打了招呼就问秦小满:“给带京城的时新料子没有?”
秦小满瘪嘴挑起眉:“一大把年纪了还穿什么时新料子,打扮的跟个花公鸡一样你家李老五就不管?”
“什么花公鸡!”秦小竹笑恼着拍了秦小满一下:“你这哥儿倒是在京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什么稀奇玩意儿世面都见过了,还不准我们这些偏隅小地的沾沾光啊?”
秦小满笑看了一眼秦小竹身旁的男人道:“李开走南闯北的,什么稀罕物不给你带回来啊?”
“他一个粗汉子晓得什么,能跟你带的一样么。”
如今李开的生意也做的不小,已经有了二三十人的商队了,这些年没少挣钱。
秦小竹的日子过得富足,现在都五十多的人了,气色红润,打扮的也很有派头。家底子丰盈也就还折腾吃穿,这些年没少跟小满捎信儿去让寄些京城里的时新玩意儿回来供他显摆。
接着伟岸两兄弟来了,秦伟还是料理着家里的田地,这么几十年间买地开地,手头上已经有两三百亩地了,又养殖些家禽牲口的,而今已经是个地主老爷。
他皮肤黝黑,在同辈的兄弟姐妹之中最显老些,不过他以前就踏实稳重有些成熟,而今最显老倒是也不奇怪。
再说秦岸,当初娶了村里草医家的女儿,崔秋月成亲以后研习医术很得了成就,专攻妇科。
秦伟看妻子很有天赋,于是便把手头的地拿来种草药,两口子一个种植草药,一个给人治病看诊,在县里开了个医馆,如今已挺有了些名望。
然后就是秦知闫家里的人了,他的女儿没来,堂姐嫁的有些远,未曾在本县里,一时半会儿的赶不来,为此只能缺席此次的团圆了。
秦之枫夫妻是最后到的。
“你们回来的是巧,我方才从荆州调任回来,离赴任地还有些日子,不然还真赶不上今天的团圆饭。”
“之枫堂兄是最要紧公务政事的,今日肯放下公务前来可稀奇。”
听到秦小竹的调侃,秦之枫笑道:“一想到与我年龄相差无几的内阁大学士荣休告老还乡了,我却还在挣扎公务之事,一时间心头燥的很,还处理什么公务,索性出来参宴吃酒算了!”
众人笑了起来。
秦之枫是燕呈启登基以后第二次会试才上榜的,届时杜衡已经入仕六年了,正在喜平府做知府。
当初秦之枫的会试成绩并不出色,位于三甲名次之上,要排个好官职并不容易。
然则当时的杜衡已经身居四品,手上又有了不少人脉,与之略做疏通一二,秦之枫便顺利去了个中上等的州府做了县丞。
这些年秦之枫虽然在职并没有显耀的政绩,但胜在勤勉清正,每回考绩也能拿个良,靠着熬工龄也干到了富庶商贸繁荣的苏州府五品通判上了。
“来,孩子们都过来!叔公和小叔公这些年都在京城,没如何见过咱们家的这些乖孩子,一个个上前来让叔公和小叔公认认脸儿。”
杜衡朝着园子里高矮不一的小崽子们招了招手,把人叫到身前挨着听小崽子们自报家门做介绍,小满则在一旁给这些后辈孙孙们发红包和见面礼。
一大家子人好不欢喜热闹。
旧时望子成龙,对儿孙满含期待的长辈为了孩子们的前程与家族的未来,四处奔走人脉积攒家业,辛劳一生而今两鬓斑白老态龙钟。
孩子们在父辈的庇护与自己的努力下终是安家置业,于仕途于生意各自都有所建树。
秦家从当初的小门小户,在两三代人的团结帮扶之下,成为了落霞县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之家,逐步走向家族的繁荣鼎盛,终将是来时可期! com